長溯被他這一聲聲喚得在原地怔住了。
他心中泛出幾絲無奈:“不是你也不願見我麼,怎地你還先委屈上了?”
他想起方才玉痕所言,“還有,一腔苦悶?嗯?原是你在我這裡惹了一腔苦悶,去找那厮給你排解了?”
而對方哼哼唧唧抱着他胳膊,整個人膩在他身前,半晌都說不清一句話,隻隐約聽他嘟囔“溯兒”,不停地喚着。
長溯又瞧他披頭散發,一襲青絲覆面蓋臉,忍不住伸手幫他将發縷撥到旁邊,露出下面泛着紅暈的月白的面:“你以後不要和姓玉的一起玩了。你這鞋也丢了,發也不绾了,成何體統。你的發簪呢?”
而這次對方聽清了。眼前的醉鬼白霄塵一個激靈,竟能憑借自己超強自制力支棱起來,急忙在自己身上摸上摸下,最終,十分嚴肅地掏出一根桃木簪,獻寶似地小心捧到長溯面前,繼而蓦地笑了。
這也确實是他送白霄塵的那根簪子。
而對方一臉求表揚地展開笑顔,醉醺醺地翹着嘴角:“這是……溯、溯兒,送我的……怎會丢……”
猝不及防來這麼一下,于是長溯呆呆看着對方,心頭一下子軟成了一泓春水,一時間竟覺得過去這些天受到的所有委屈都不值一提了。
長溯直覺這人就是給了他一巴掌,又塞給他一把甜棗,叫他心裡又甜又澀。
“白霄塵,你究竟在想些什麼?”他看着眼前人,默默地說。
面前這個醉鬼自然是無法回答他的,而其實長溯也不一定就要求他個回答,但偏偏他丹田裡的邪靈朱黥誤會了,它以為自己的主人又陷入了困惑。
既然有需要它的時候,那它就主動跳出來。
它也是隻十分聰明的邪靈,擅自從丹田裡出來之後,還先偷偷藏在長溯背後,确實醉得夠可以的白霄塵不會對它的存在做出任何反應後,它才徹底蹦出來叼着長溯的褲腿再次拼命催。
對于朱黥目前的小腦袋瓜來講,它實在不明白,為何僅僅是施展一次法術的簡單事情,主人卻偏偏就是不去做?!
一施法不就全明白了?正好這下連施法對象都到場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并且它能保證對方醒來後根本不會知道主人對其施法,半分痕迹都沒有,主人究竟有什麼好猶豫的?!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朱黥在他身上滿身亂爬,拼命勸說着。
勸到最後甚至連長溯都有些動搖了。
是啊,隻要施展這個法術,他疑惑的、苦惱的一切,都會迎刃而解。他便可以知道白霄塵的動機,知曉他究竟為何短期内性情不對,處事風格大變,究竟為何偏要執着于建立門派等等……一切的一切,都會揭曉謎底……
他丹田緩緩逆轉,瞳仁裡鋸齒版旋轉的光芒攝人,黑亮黏膩的氣息自他指尖流淌出來,隻需要輕輕那麼一念動法訣……
是啊,可是,他究竟在猶豫什麼。
朱黥叼着他的袖口,拼命催促他。
長溯目光靜靜看着虛空某處,在最後的關頭,他終于似乎依稀想明白了——
他恍恍合了下眼,神思似乎回到了很久之前,無比美好的很久之前,美好得讓他忍不住浮起微笑。他對朱黥道:“你認我為主,早無本體,以我丹田為寄,已是我元神的一部分,你我之間本無秘密。”
“但你不知道的是,在很久以前,我曾做了很多錯事,犯了很多纰漏,人人怕我懼我,便是天衍宗也疑我,我師尊是那麼聰明的人呐,他早已認出來了我的異常,這裡面樁樁件件,随便哪一樁往深處追究,我都無法如今站在這裡同你講話……但白霄塵他一件都沒有多問。”
“他隻問我,合天地大道乎,合倫常道義乎,不愧于心乎?”
沒在黑暗中的少年默了默,也不管朱黥是否能聽得懂,但或許他也隻是想講給自己聽。
“我當然無愧。事實上,我也确實無愧。于是,師尊他便笑了,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相信我。他不知言語上相信我,他還護着我……”
長溯徐徐說着,“直到今天,我依舊不知我是個什麼東西。但我知道,在我手握可以審問别人力量的時候,我面對我的師尊,我也希望自己能夠像他當年那樣,給予我最珍視的人以尊重。”
因法力啟動僵持時間太久了,他的嘴角留下血絲,紅得紮眼。
“故而,我隻想問一句——”
他看向坐在石闆之上、已被法力攝住、空洞張着雙目的白霄塵,輕輕啟唇,問道,“師尊,此番建立門派,是你發自真心的嗎?”
隻見對面那盲眼的醉酒道士被牢牢控制,他下一瞬緩緩張口,卻說出了長溯最不願意得到的答案。
他沒有半分猶豫回答:“是。是我真心。”
長溯眸中光芒蓦地一顫,一時間,他都不知道自己該是什麼心情。
“師尊……白霄塵……你根本不知道,在我心底,我有多在乎你……沒有人能比我更在乎你……”他功法霎時撤去,接着軟軟倒下的對方,他将白霄塵小心拖在懷黎,自言自語般沙啞地喃喃道。
哪怕眼前爛醉的對方根本無法真正入耳。
“如果這是你所真心期望的,那麼我……”許久許久,他眸中沉澱出木然的悲怆,他将額頭虔誠地貼在對方手背上,如誓言般低低地用氣音吐出幾字,“定遂你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