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到這點之後，他手裡的槐花糕一下子都不香了。

白十六越想越不對，對啊，長溯這小兔崽子又是示好，又是送東西，還分享趣事，又是禀報玉绡山的上上下下，隻為了博得“自己”一笑……好家夥，白十六頓時都開始嫉妒“自己”了。

當然，他知道自己目前的這個心态很有問題，畢竟，他既是白霄塵，又是白十六，哪裡有自己吃自己醋的？

但又轉念一想，他知道這二人可以合二為一考慮，可長溯又不知道他和白十六是同一個人啊！

在“白霄塵”的眼裡看來，就是長溯在背着自己拼命讨好“白十六”，這當師父的能舒服順氣兒嘛？

對，憑什麼啊！來歸心書院區區倆月，這養了十幾年的徒弟就宛如白送給了别人！前後圍着自己轉的乖乖徒兒，轉臉就去跟别人好了，單憑這一點，他白霄塵難道就不應該生氣嗎？

這又憋屈又詭異的心理……頓時連槐花糕都味同嚼蠟咽不下去了，郁悶得不行。

可偏偏，長溯還沒察覺，仍在滔滔不絕地和他分享。

于是白十六隻能一個人在那生悶氣。

最後，長溯似是終于察覺到他異樣，但他大概是以為他累了，想要休息。長溯站起身來，本欲散場，卻不知怎地他腦袋一抽，突然側頭瞅着白十六，邀請道：“今晚，你和我回水榭宿舍，怎麼樣……”

白十六差點兒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而小夥子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耳後有些泛紅，聲音低了些，“我說今晚别去納園了，同我去玉绡山閣樓，還是我們之前那個房間。”

居然邀請他回去和他睡覺。白十六這下真生氣了。

醞釀幾瞬，他将手中蒸糕往旁邊一放，斬釘截鐵道：“我才不和你回去。”

對方蓦地愣住。

而這個突破口一旦撕破，白十六的情緒宛如一下子被發洩了出去，“我可不是誰都一起睡的！我隻有跟我最親密最信任的人才會共處一室。”

頓了頓，又強調地補充道，“希望你也是！”

見對方愣愣不明，還是讀不懂他的潛台詞，白十六火氣更加被點燃了，他簡直越說越氣，“剛入院那陣擠一間房那是沒辦法，但現在又不是。現在你有你的水榭，我有我的納園。你我之間，還是保持距離為好！”

放完“狠話”，他從檐廊長凳上嗖地跳下，噔噔蹬地頭也不回地沖進納園去了。

白十六埋頭就往前沖，沖了片刻後，心想這家夥怎麼還不追來？然後才反應過來，納園設有很厲害的結界，除了授課先生，弟子們是進不來的。

于是白十六立在當場。

在冷風中吹了一陣子，他拖着步子回去了。

歸心書院給每位先生都準備了一個院子，隔得很遠，互不影響。然而回去之後，白十六深夜躺在塌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在翻了不知道多少個來回後，他突然間就後悔了。

嗯，這個問題要怎麼形容呢，雖說他作為白霄塵時，很不喜歡看長溯去給别人獻殷勤。但問題是，長溯獻殷勤的那個人，依舊是他假扮的啊！

他若因為這個生長溯的氣，那豈不是釣魚執法？也太為難人家小孩兒了！

白十六這個勁兒一旦翻過來，就又反向陷入了無盡的悔意——

是啊，他之前在抽什麼風？腦子宛如被驢踢了般！想他這麼大一人，今夜此行此舉，未免太過幼稚！活了幾百歲，和他一小屁孩置什麼氣？……

白十六頓時煎熬得不行，身下床榻宛如烙闆一樣，實在是躺不住了。

于是他一咕噜翻起身，就近從窗躍出，立刻朝外奔去。

-

夜晚的歸心書院極為安靜，尤其水榭宿舍區域，水面上大大小小聳立着很多座閣樓，團團霧氣罩在水面上，靜得連一絲風聲都沒有。

而這時，這片區域卻突然有一小撮人影闖入。這影子來得極為輕巧，似是不想驚動任何人，連甲闆下的巨骨魔魚都沒發覺，隻緩緩擺着尾。他如一陣風一般，無聲無息地刮向了最邊緣一座最低矮的閣樓。

玉绡山這棟宿舍一共沒幾個房間，數量少就罷了，空間還小，是名副其實的所有門派中最差的宿舍。尤其是最頂層那間，屋内被斜着的兩根房梁交叉那麼一壓，空間更逼仄了一大截。

而白十六就悄無聲息出現在了這間屋内。

房間主人沒關窗戶，給了白十六機會。他手扶窗柩，單腿踩在窗框上，朝屋内稍一張望，便見平坦整潔的地塌上，長溯已然熟睡。

對方背對着他，很沒有安全感地面壁縮成一團，看起來脆弱極了，哪有平日裡高傲倔冷的樣子。

白十六心間突地一跳，立刻蹑手蹑腳下去，動作極輕地來到他身邊，探身一瞅，隻見小夥子眼睛緊閉，枕頭上有一小灘淚痕。

顯然是氣哭了，哭着哭着哭累了，累了就睡着了。

白十六在腦中模拟了這麼一出場景，然後，長長歎了口氣。

他放輕動靜，在其旁邊緩緩盤腿坐下。

屋外水面空蕩寂寥，他目光落在遠處缥缈霧氣上，手指極輕地撫摸着少年的頭發，面上盡是挫敗，他耷拉着眼角，口中輕輕呢喃：“溯兒啊，我本來就是一個很笨的人。我做了許多錯事。我活了這麼久，許多事情還拎不清楚，不然如今也不會陷入如此境地……”

“今晚是為師做錯了，溯兒，别怪我……别怪我……”

他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面具戴久了，真本性都開始暴露了。他這是戴了面具，又不是以後再也不見人了……當真是不應該啊不應該……

白十六自顧自長籲短歎地反思了許久，卻沒發覺，他手掌下少年的腦袋，淚痕早已幹涸，而嘴唇間，輕輕抿着，悄然綻放了一個幾不可察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