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這一天黎曉醒得很早。
她心情輕快,隻覺得不論做什麼事都順利得不可思議。就連平時總是會煎糊掉的荷包蛋,這一天都煎得很完美。
她哼着歌,收拾好書包,準備去成銘家門前喊一嗓子——這個懶鬼一向認為踩着鈴聲踏進教室就不算遲到,她不去喊他他肯定會賴床到最後一秒鐘。
出門前卻被她的媽媽叫住了。
“你……早飯帶了?”
“嗯,擱書包裡了——體檢結束我立刻就吃,您别操心了。”
她媽媽欲言又止,上前幫她整理了一下衣領,“……測性别也不是什麼大事。不管結果是什麼,你都是值得我和你爸驕傲的好孩子。”
“嗯,我知道。”黎曉笑着點頭,“沒别的事我出門了啊。”
她媽媽便輕輕一拍她的脊背,“……去吧。”
成銘果然還沒起床。
頂着草窩頭,在成媽媽微笑的注視和黎曉活蹦亂跳的圍觀下,打着哈欠洗臉刷牙,成銘攢了一肚子火氣。眼神兇惡得讓清晨起來溜狼狗的人,都忍不住要拽着狗離他遠一些。
但等黎曉坐在腳踏車的後座上,試探着想扶住他的腰時,他心裡的怨氣就被丢到了角落裡。
他蹬着腳踏車,盡量做出若無其事、理所當然的模樣。
但等黎曉終于突破的臉皮的阻礙,勇猛的伸開手臂圈住他的腰時,他還是忍不住想要哼起歌。腳下輕快得不可思議,他隻覺得這天的逆風和上坡弱得不值一提。
這溫馨的假象也隻持續了一會兒。
“感覺……你的腰好像比看起來的要粗啊。”
“……”他收回前言。
“哇,這是什麼,肌肉嗎?難道是……腹肌?!”
“哼。八塊兒。”
“什麼時候練出來的啊?!……我要摸摸看!”
“……住手啊混蛋你往哪裡摸!”
就算是被成銘載到溝裡去,這一天黎曉也還是開心的收不住笑意。
他們到得早,學校裡還沒什麼人,隻有淩河早早的從住宿樓裡出來,和他們正面遇上。
黎曉笑着向他打招呼,淩河頓了頓,果然沒有回應她。
來到教室,教室裡就隻有一個值日生。好巧不巧,正是昨天和他們吵架男生,廉易齊。嘉洛林區的秋天清朗幹燥,他正在往地面上灑水,以保持空氣濕潤。
教室裡窗明幾淨,令人心情愉悅。
這一天陽光也很好,天藍的勻淨沉豔,幾無一絲雜質。透過窗子向外望去,就連遠處西山的草木,仿佛都能看清楚梢頭。
學校門前的街道上合歡花尚未開敗,主校路兩旁的金桂花已綴滿枝頭。空氣裡浮動着令人醺醺然的甜美芳香。
昨天傍晚那場争執裡所有的主角都湊齊了,這本該是個極其尴尬的場合,可不知為何,黎曉的心情沒受到分毫影響,她隻感到飄飄然得幾乎有些不真實的幸福。
但在場的其餘人等顯然沒有同樣粗線條的神經。
淩河低着頭回到自己座位上,路過廉易齊身旁時,被灑了一袖子水。
廉易齊的目光挑釁裡帶着些意味不明的狂熱。
淩河的腳步頓了頓,他看了看自己的衣袖,露出了嘲諷的眼神。而後安靜的回到座位上。
成銘無動于衷。
他的座位就在淩河的前排,同樣要走過廉易齊身旁。和平時每一個清晨一樣,他滿身破綻的打着哈欠,目中無人。
直到他走過去,廉易齊才露出憤恨的眼神,他偷偷拿起木勺,似乎也想往成銘身上潑水。但成銘隻扭頭掃了一眼,就将他逼退了。他便恨惱的,把剩下的水全潑到淩河身後的空地闆上。
也許是地面驟然潮濕起來的緣故,黎曉隻覺得空氣更清甜了。清甜得令人稍稍有些分神。
學生們陸陸續續來到教室裡,晨讀開始了。
也許是上學路上鬧騰得太興奮了,黎曉感到有些發熱和疲倦。
随着太陽升高,陽光也漸漸變得溫暖。地面上的水漬慢慢幹透了,空氣中的甜美的花香變得越來越濃。濃得甚至有些粘稠和沉重,已很難再令人感到愉悅了。
黎曉胸口發悶,頭腦也有些昏沉。她看了一眼四周——兩邊的窗子都開着,風吹動挽在一旁的窗簾。
黎曉有些遲鈍的伸出手去,似乎确實是有風從她指間吹過了,為什麼還會這麼悶。
坐在她側前方的男生頻繁的回過頭來看她。
“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他忽然問。
“哎?”黎曉稍有些反應不過來。
“……你臉色不太好。”
黎曉擡手試了試臉頰,手很涼,那溫度太舒服了,令人留戀。
過了一會兒她才答道,“教室裡香味兒太濃了,我有些喘不過氣。”
“嗯……是啊,”他心不在焉的回答,“……是太香了。”
“你們在說什麼?哪有香味兒?我怎麼沒聞到。”坐他身後、黎曉旁邊的女生打岔道,又問周圍,“你們有聞到哪裡香嗎?”
“稍有點桂花香……”“還好吧,去年不也這樣嗎?”“我也沒聞到……”
鈴聲終于響了起來,早讀結束了。
黎曉隻想趕緊出去透透氣,再用冷水沖一把臉。
但她站起身的時候,心口忽然猛的一跳。像是某個開關被打開了,燥熱的血液随着那一聲心跳,一瞬間被推遍了全身。
“要不要我扶你去醫務室?”這時又有人問。
黎曉茫然的擡起頭——是先前同她搭話的男生。
明明沒有任何異樣,可她下意識的揮開了他的手。
有什麼東西出錯了,她想。
她的周圍到處都是人,包括這個問話的男生——其實教室就隻有這麼大,又擺滿了桌椅,學生不坐在椅子上,就肯定會妨礙某一條去路。但莫名其妙的,黎曉就是能分辨得出,誰隻是偶然站在那裡、誰是故意的。
——因為世界被隔離開了,她的視野中,就隻有幾個人是鮮明的。其餘的人她明明也看到了,可她無法分辨出他們的存在——他們的身影與他們嘈雜的交談聲就像是一片毫無意義的白噪音。
而那些面容鮮明的人無一例外的,都帶着各異的神色,正用各不相同的目光關注着她。
他們的關注,令她感到不祥的戒備和……畏懼。仿佛他們的眼睛裡有攝人的妖魔鬼怪。
是的,畏懼。她感到發自本能的、令人顫栗的畏懼。
而真正令黎曉感到恐慌的并不是畏懼本身,而是她明明想抗拒那畏懼,可抗拒的意願傳達不到身體和意識裡。
本能和自我似乎被一層薄霧隔開了——從小到大,根植在她的努力、倔強、不服輸……之上的自信和自律的自我,正在被她的身體放逐。
她的身體,正慢慢變得燥熱和卑下,而她的本能正試圖讓她像一隻中了麻醉劑的豬一樣什麼也不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