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曉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
列車依舊奔馳在如動脈一般貫穿着大樹海的“綠蔭回廊”上,沒有抵達鐵馬鎮。
透過車窗可以望見窗外飛速掠過的一棵棵梓木,梓木之外暫時是風景如畫連綿起伏的草原。
車速比昨天要快了不少。
車輪撞擊鐵軌間隙發出的聲音急促又平穩。
世界安靜有序得有些令人生倦,昨晚發生的一切仿佛隻是一場夢。
但當然不是夢。
黎曉躺在醫療室唯一的那張床上,看着車廂頂上裸露着鋼管的黑鐵闆壓鑄的硬朗樸健的車頂,回憶起昨晚所見的——密布回路的列車框架。那回路的走向她此刻還能描摹得出——她對于圖形的記憶力一向都精準可靠——确實是和列車的結構細節契合的。
她閉上眼睛想要再嘗試一下昨夜的“視覺”,卻已經做不到了。
那種仿佛潛入“導力”的世界,透過物質的外殼,直接看見回路構成的“導力骨架”的能力,她确實取得過,但隻發生在她昨夜回路覺醒陷入冥想時。
但,那當真是冥想嗎?
她沒有再多嘗試。
——過量的“數據”湧入腦中的感覺過于疲憊,超越她的大腦所能負荷的極限。
直到此刻,她其實依舊沒能完全恢複思考和感受能力。
她閉上眼睛,想要再休息一會兒。
卻已經不由自主再次陷入思考了。
——她記得,昨晚登上列車的歹徒,曾将炸|彈楔進了車廂裝甲的縫隙,想要将這一節車廂從整趟列車上卸下來。
仔細回想,所有歹徒登車之後,确實都是向着列車後部進攻的。
當然,也不排除這是攻占車頭的計劃被陸清源和成銘粉粹後,被迫作出的取舍。
但也恰可以證明——最後這節車廂,才是他們勢在必得的目标。
而這節車廂上,回路所交織成的框架也确實是與衆不同的。
——并不是因為醫療器械的存在。
而是因為,這裡存放着一件過于獨特又複雜的東西。
她下意識的睜開眼睛,看向了醫生的辦公桌。
入目所見隻有機箱和顯示屏……她的目光沒有穿透桌面的遮擋,看到裡面的内容物。
這讓她略嫌遲鈍的思維,稍稍滞澀了一秒鐘。
“在找什麼?”醫生含着戒煙糖發出的有些含混敷衍的聲音傳過來。
随後那個頭發亂糟糟,胡茬比昨天還要長的頹唐大叔回過頭來。懶洋洋的,因熬夜而幹枯無光的眼睛看向她。
黎曉說,“不知道。”
開口之後,感官便也随之緩緩蘇醒過來。
她揉了揉額頭,想要坐起來說話。
卻立刻得到了醫囑,“躺着說吧,你需要休息——珍惜能休息的時間,等到了訓練基地可就沒這待遇了。”
黎曉從善如流的躺回去。
但她心裡确實有太多質疑和情緒,不吐不快。
“你們其實早就知道,這趟列車會被襲擊吧。”她非常沒技巧抛出了第一個問題。
對于她語氣中透露出的情緒,醫生沒怎麼當一回事。
“我隻是個随車校醫。”他已經回過頭去繼續玩遊戲了,語氣依舊含混敷衍,“這種問題别來問我。”
騙子。
黎曉想。
——她所“看”到的那樣東西,就放在他的辦公桌的位置,由他親自保管着。
那東西的重要程度,甚至讓軍方出動了未公布型号的裝甲列車。不但大費周章的在列車上裝載了護衛範圍如此之大的“守護者之盾”,甚至還派出了兩台騎士裝甲。而前來劫持它的反叛武裝,也大手筆的派出了媲美正規軍的戰力,冒着被政府軍剿滅的風險暴露行蹤,試圖以密集火力逼停列車。
而他是負責看守那樣東西的人。
怎麼可能“隻”是個随車校醫?
“他們直奔列車而來,交戰時沒有劫持學生的意圖。”黎曉說,“顯然是想要車上的某樣東西。他們試圖把這節車廂炸開,想來那東西就在這節車廂裡吧。”
“哦。”醫生懶洋洋的敷衍着,“醫療車廂在大樹海是緊俏的救命玩意兒,大概是想要這節車廂吧。”
……也不必這麼敷衍吧。
黎曉想。
這麼重的一節車廂,就算他們想要,也得有辦法運走才行。
但她也沒有心情反駁。
——僅僅是稍作分析,就已經充分勾起了她對先前戰鬥的回憶。
她又想起了那個在她眼前被炸成碎肉的人。
……在此之前她從未意識到,人類也可以是一團碎肉。那碎肉從結構到成分到視覺效果,都和案闆上的碎豬肉相去無幾。
人不是神聖的。
是可以豬一樣草率任意的被殺死的。炸碎後像碎豬肉一樣糊得到處都是,收屍人都未必知道自己收的到底是什麼。
從存在、到尊嚴,全都被剝奪。
她為此而失神靜默了片刻,思緒也一時被打斷了。
“……沒有人告訴我們,我們得和人作戰。”失神間,話已脫口而出。
醫生說,“這不就知道了嗎。讀軍校還無需跟人作戰,這等好事我可聞所未聞。”
“可是,”黎曉說,“我讀的是二軍大,而這裡是大樹海。”
二軍大是對魔獸特化作戰軍校,他們的作戰對象應該是曆史上曾威脅全人類延續的魔獸,目的是開拓大樹海,探索這人類最後的共土,也是最後的淨土。在這裡,所有的人們都是戰友,都有共同的敵人。
但當然,财富聚集之處勢必會有争鬥。這裡确實免不了會有犯罪,有針對罪犯的巡邏和鬥争。
可是,這裡不該有人類戰争。
然而那密集的火力覆蓋、那雙方都出動了的全禮裝騎士裝甲,無不昭示着這樣的事實——這是一次戰争。
這裡有人類和人類之間的武裝敵對。
“所以呢?”醫生說。
屏幕裡有對話框翻滾出來。
醫生讀完消息,停下了敲擊鍵盤的手,煩惱的歎了口氣,“……真是麻煩。”
他抽出戒煙糖,轉了轉椅面向黎曉,“在被派出去接應前,你不就已經猜到會有人來襲擊了嗎?”
她确實猜到了,她甚至猜到會有人劫車。
但從邏輯上猜到,跟實際上遇到;猜到會有沖突,跟親見有人在她面前死掉——對内心的沖擊力是不同的。
“我被選中出戰,是因為我猜測會有人襲擊?”
“差不多。”醫生攤了攤手,“挑選标準有兩個,首先,判斷出主謀是人類,對跟人作戰有心理準備;其次,夠強,最好有過實際對戰經驗。你完美符合出戰标準——我還以為你心态能更強悍些,怎麼也這麼矯情。”
“所以,你們确實對這次襲擊了如指掌。”黎曉說。
“不用套我的話。”醫生說,“機密行動,不該說的我一句也不會多說。也奉勸你,有些事不讓你知道是為了保護你。世間正義不是你那顆讀書讀傻了的小腦袋瓜能梳理明白的,一無所知的完成任務,把思考判斷留給别人,未嘗不是一種幸運。”
但是她不想把思考這一“職責”留給别人。
——就算進入軍校前,她就已經有了“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命令”的覺悟,她也從來都沒打算放棄自己思考的權利。
甚或該說,在她心裡,思考判斷并不僅是為人的權利,也是為人的義務。
而昨晚有人在她面前死去了。
可想而知,若她繼續沿着昨晚的道路走下去,有一天她或許将不得不為一些事去剝奪别人的性命。
而殺人,怎麼可以是一件——僅僅服從命令,聽取别人的思考判斷——就能輕易說服自己去做的事?
成銘說“你根本不明白進入軍校意味着什麼”。
她現在意識到了——她确實不明白。
所以她更不能不去思考。
“昨晚的事,如果我非要追查原委,追查出來的結果,會動搖我心中的正義嗎?”她輕輕的問道。
“這取決于你心裡的正義是什麼。”醫生說。
“你不能告訴我,那些人搶奪的是什麼東西嗎?”
醫生做了個“你知道還問我”的表情。
黎曉于是最後問道,“那麼,至少告訴我們劫車的是些什麼人吧?總不能連敵人是誰都不知道,就讓我們去作戰。”
醫生說,“會告訴你們的,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大概是面前omega過于平靜的目光,讓他多少感到有些不自在。想了一會兒他又補充,“你就當昨晚是一場演練,正常情況下還輪不到你們出戰。你們還是學生,也許等你們畢業時,這邊的戰鬥早已結束了。就算沒結束,到時候再了解也還來得及。何必這麼急于知道一切?就算知道了你又能怎麼樣?大學還有四年,畢業後你甚至都未必一定會進入軍隊。”
他最後又看了黎曉一會兒,“閉上眼睛,放空腦袋,好好休息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