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駛來的火車和之前的不太一樣。

當然不是艾恩炸掉的那列火車，而是一輛更為破敗、陰森的存在，這列火車的車輪每一次與軌道接觸時，都會有一種令人不安的嘎吱聲。

車身是深灰色的，像是長年累月地被風雨腐蝕，斑駁油漆剝落露出鏽迹斑斑的金屬框架。

火車的窗戶上全是塵土和污漬，隻有少數幾個窗口的玻璃還完好無損，透過這些破碎的窗框，能夠看到車廂内的景象——黑暗中，幾乎沒有光線，隻有斑駁的輪廓和堆積的垃圾，似乎很久沒人打掃過。

艾恩沒有猶豫，走進了長滿厚重黴斑的車廂，車内座椅已經斷裂，布料腐朽，仿佛一碰都能讓它們崩塌成塵土。

火車朝着漆黑的隧道駛去，艾恩耳邊傳來遠處頻率低沉的禱歌。

沒有清晰的歌詞，隻有那時斷時續、破碎的音調，仿佛潮水一般，悄無聲息地在清晨的迷霧中徘徊、回響。

*

普洛教授在迷霧海岸的太陽升起之時，走進了唯一的教堂。

他手持盲杖，敲擊地面發出富有節奏的笃笃聲，那身總顯得狼狽的白大褂被脫去，他内裡居然是一整套黑色的神父服。

這套服飾并不寬松，反而挺括而妥帖地蟄伏于他的體表之上，袖口微微卷起，領口一小塊金屬卡在喉結上方，端正地立着，猶如無聲的誓言。

而本該垂挂着胸十字架的地方，卻是兩條攀援權杖的銀色遊蛇，蛇口微張，毒牙正在心口之上。

在黑色的大理石祭壇下方，蒼白的身影已經聚集起來，垂頸伫立，幽綠的光簇星星點點。

普洛教授走到了祭壇之上，擡起盲杖——這根手杖的漆黑表面開始破碎，露出底下金色的光芒，像是流砂熔岩般流淌着，逐漸蔓延到頂端。

随着他舉起新的權杖，底下頌吟聲響起。

“寬慈的神明啊，您賜予我們新生，

無論何時，我們都将回歸您的恩典。

……”

普洛教授擡頭，陽光穿透了濃霧，透過彩繪玻璃，映在他柔軟的淺色金發上，形成斑斓的色塊。

*

火車沖出隧道，抵達了一個灰蒙蒙的世界。

本該是春季萬物複蘇的季節，艾恩卻無端感到一種蕭瑟，鴉群壓過天空，從火車站到廣場的一段路上，石榴樹新抽的嫩芽都不複翠綠，無力地低垂。

清晨的濕氣尚未散淨，黏着在人的手心，帶着潮濕的涼意，艾恩轉過一個彎，看到了如今的石榴鎮廣場——

水流泊泊的中心噴泉幹涸了，潔白的銜尾蛇雕像斷裂成兩半，僅剩半截身軀盤踞在殘破的基座上。掉落地面的部分成了一小片齑粉和大大小小的碎片，風吹過揚起灰塵。

噴泉底部積蓄着一層污濁的積水，水面漂浮着腐爛的落葉與不明的暗色漂浮物，偶爾有氣泡緩緩浮起，旋即破裂，散發出一股難以言喻的腐臭。

原本整潔的白色磚石路千瘡百孔，磚縫間滋生出松軟的黑色苔藓，如同腐爛的血肉般緊扒着地面。

四周建築像是蒙上了一層灰色濾鏡，牆面斑駁，萦繞着淺淡的黑氣，狂風吹過，撕裂的招牌在生鏽的鐵鍊上晃動，發出尖銳刺耳的嘎吱聲。

仿佛一夜之間，石榴鎮就換了一個模樣，艾恩皺起眉頭，想到迷霧海岸的詭異怪物，心頭浮起不安。

“哔哔哔——”

艾恩腰間的對講機響了起來。

“艾恩……？你回到石榴鎮了……？”

對面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音，是德瑞克，他似乎在忍受巨大的痛苦，電流轉換的聲音中似乎能聽到不和諧的噪音。

“不要回來！”

他聲音激動起來。

“快走……呃！離開石榴鎮……放棄石榴鎮吧！”

“不要回來！你……”

對講機挂斷了，艾恩呆立在原地，在對話終結之前，他聽到了對面清脆的碎裂聲。

德瑞克的對講機是被碾碎的。

*

艾恩隻是猶豫了一秒，就看到石榴鎮的最高點——廣播塔頂端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焰摧枯拉朽般點燃了整座廣播塔，成了灰色世界最灼目的景色。

廣播塔在倒塌，而廣場上各個角落裡，忽然走出了很多人——很多人偶。

他們沒有呼吸和心跳，膚質呈現細膩的木頭紋理，均是衣冠楚楚，走在石榴鎮的廣場上像是最普通的鎮民，來回閑逛，情侶相擁，孩童跑動，閑談聊天——雖然隻有嘴巴在動，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太詭異了。

艾恩眺望南部森林，那裡也浮動着令人不安的氣息。

他摸了摸沒有子彈的手.槍，轉身混入木頭人偶中往警局走去。

最壞的設想，石榴鎮和迷霧海岸一樣，已經被該死的怪物攻占了。

艾恩被一個木偶人撞了一下，對方愧疚地鞠躬，木頭嘴巴一張一合，似乎在道歉，但他不曾停留，快步趕到了熟悉的警局門口。

*

石榴鎮警局的大門口。

警局從未如此大門緊閉，裡面窗戶漆黑一片，艾恩聞到類似垃圾桶的惡臭萦繞，他甚至在大門旁的銘牌上看到一塊符文石。

正是他在迷霧海岸教堂見過的！

莫比烏斯環隐隐發燙，他嘗試着将手心的符文與石頭貼合，隻覺得兩者相觸亮起一瞬的光，他又看到之前的箴言亮起。

【在此銘刻，消逝之時，重歸此地。】

艾恩側身拉開警局的大門。

*

他沒有直接進去，而是順着門縫觀察着警局内部的情況。

前台空無一人，幾張公文散落在桌面上無人清理，但從表面看，并沒有廣場那麼破敗詭異，但他想到德瑞克的話，并沒有掉以輕心。

兩人身為同事，雖然關系平淡，但在一起執勤時多少還是有了些許默契，艾恩知道德瑞克廢話有點多，但他本人其實不是容易驚慌的類型，兢兢業業當了許多年的警察，從未出過岔子。

中部出身的他和同鄉人比起來看似有點懦弱，配槍可以說是擺設，警局射擊比賽時還喜歡把甜甜圈挂在靶子上——如果不是石榴鎮警局隻有兩個人的話，他一定會被革職查看的。

可是這樣的他總是用和老熟人談話似的語調解決了石榴鎮所有的争端。

“哔哔哔——”

他跨步進入警局的一刹那，傳呼機又響了。

艾恩腳步一頓，目光下移，如果德瑞克的傳呼機已經碎了，那現在會是誰在給他發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