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氏走後,長垣對柳心道:“娘的病大半是心病,自從爹死後她就郁郁寡歡,強打着精神照顧我們,這段日子省吃省喝,瘦得不成人樣了,這腦袋怕是還不太清楚。你别理她,先這麼着,等撐過這段日子我再帶她上城裡看大夫。”
柳心有點害怕這老太太,怪邪門的,不過也不好說什麼。“那你這段時間别出門,出門就喊我,我可不敢跟你娘單獨待在家裡。”
長垣笑道:“怎麼,怕她還能吃了你不成?放心吧,你這肚子裡有她的金孫,她吃誰也不忍心吃了你。”
柳心白了他一眼,“那可說不準,你老子娘你當然不怕了,這家就我一個最危險。”
“得,把湯喝了吧,我洗碗去。”
在柳心的瞪眼中,長垣端着碗走了出去,看見院子裡一個瘦小的背影蹲在那棵樹前,以為是長好又在找螞蟻,喊了一聲,“别找了,長好,螞蟻不來咱家了,快回去睡吧。”
那影子回過頭來,卻是袁氏直愣愣地飄過去,“娘?您在這找什麼呢?”
袁氏一邊走一邊道:“媳婦餓了,得吃點好的,得找點好吃的給她。補身體......”
長垣怔怔的,然後哭笑不得地離開了。
柳心躺在床上,隻要一想起那塊肉胃裡就翻江倒海起來,肚子一邊由于饑餓而疼痛,一邊卻又什麼也吃不下去,後來連米湯也沒有,水源漸漸成了稀缺品,她嘴唇幹裂,皮膚發黑。她想,人肉大概是有毒的,又或者是四毛的鬼魂在報複她,一想到她挂着鼻涕在院子裡走來走的的樣子,她就害怕。
人肉眼可見的瘦下去,比長好還瘦。加之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暗地裡盯着她,她覺得自己也要瘋了,餓瘋了,吓瘋了,在這個破敗荒蕪的小鄉村裡,人類脆弱得不堪一擊,也可怕得勝過妖魔。
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許久,不知道時間,她似乎聽到長好的驚呼,“好燙啊!二哥,嫂嫂是不是要死掉了?”
“你在這裡守着心姐,我去城裡找大夫。”
又過了一會,她的眼前似乎出現了那張蒼老的面龐,渾濁的眼睛,像鬼魂一樣.......用一雙貪婪的目光看着她。
她痛苦地閉上眼睛,滲出的不知是汗還是淚,“别走,長垣,長好,别走——”
一雙手從她的臉上撫摸而過,冰涼的,皺巴巴的,她的心一直在跳,動彈不得,最後那雙手到了她的肚子上,貼了上去。
“娘,嫂嫂會死嗎?”是長好的聲音。
那雙手似乎離開了她的身體,開始拿湯勺給她喂水,“不會。”
女人堅定道:“嫂嫂不會死,她隻是太虛弱了。長好,你希望嫂嫂死嗎?”
“不!嫂嫂很好看,也很好,我不要嫂嫂死。”
她的嘴裡被放進了一顆糖塊,甜滋滋的,是麥芽糖的味道。是她給的那塊麥芽糖,長好沒有吃掉它,小心翼翼地藏在那個罐子裡,她年紀最小,挨的餓卻最多,可能是餓怕了,像隻小倉鼠一樣,吃什麼都習慣留一點藏起來,以備不時之需。她上次清掃房間時看到的,那罐子裡隻剩最後一個小糖塊了。
長好帶着些許哭腔,女人噓了一聲,“娘也不想嫂嫂死,所以咱們得幫嫂嫂,好嗎?“
“好。”
“長好乖,娘知道小長好最乖最好了。”
......
聲音漸漸走遠,四周安靜下來,麥芽糖的香濃甜味像蜜一樣将她的神經浸泡在裡面,漸漸地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她本能地張着嘴咽了一口湯,滾燙的,香濃的湯汁,帶着油脂,滑進了喉嚨裡。她意識逐漸清晰,努力想要睜開眼睛。
“娘?你給她喝的什麼?”“
“雞湯。熬了兩個時辰的雞湯。你回來了,快坐下,那碗裡的雞肉心姐吃不了,你趁熱吃了。“
“哪來的雞?”
“你大姐叫人送來的,我跟她說了心姐的事,她很高興呢。”
長垣嚼着雞肉的牙齒忽然頓住了,“大姐怎麼可能給我們送東西?”
“你這話說的,那再怎樣也是你親姐...我的親女兒,她親侄子都要餓死了,她怎麼不能送點東西來?”
袁氏嗔怪地看着長垣,嘴上挂着笑容,一邊朝長垣走去,“要是喜歡喝湯,再給你勻一點心姐的。”
她把湯倒進了長垣的碗裡,攪了攪面上的浮油,一邊推到長垣嘴邊,“聽話,快喝吧,從小到大,娘都是最疼你的,給你的都是好東西。”
長垣本不想喝,隻覺得袁氏今日怪怪的,但已經被碗對嘴推到了邊上,湯從兩邊嘴角溢出,便也隻得吸了一口。
正要吞進去,卻聽得那邊柳心終于清醒過來,哇得一聲又幹嘔。
長垣正要看去,袁氏仍扶着那碗要他喝盡,便聽柳心咕咚一聲從床上掉下來,一邊朝他們爬了過來,“長垣,别喝!”
“她殺了小妹!她是個瘋子!”
柳心跌跌撞撞爬起來,猛地撲了過來,打翻了長垣手裡的碗,她雙眼通紅,渾身發抖地扶着他支撐着自己。
“你娘已經完全瘋了,她殺了小妹,把她....把她熬成了湯給我們喝......”
長垣愣了愣,“你說什麼?”
這怎麼可能呢?長好可是袁氏的親女兒,是她最小的女兒。
柳心将放在一邊的還裝着湯的鍋拿了下來,用湯勺尋找着什麼,繼而她頓了頓,顫抖着捧給長垣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九根手指頭,盡管被斬斷,看不出是動物還是人的手指,但小妹天生左手隻有四根手指,這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情。這鍋湯裡浸泡着的,是小妹的手指。
前不久她還用這雙手喂她吃糖塊,溫熱的,柔軟的小手......
長垣雙眼猩紅,發出一聲怒吼,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為什麼?娘?小妹是你的親女兒啊,你怎麼忍心親自放幹了她的血,吃她的肉?”
“不吃肉,就死了。不吃肉,心姐沒有營養,孩子就死了......”
“沒有孩子!“長垣一拳打在了桌子上,恨意無處發洩,他握着袁氏的肩膀,像抖谷子一樣搖晃着她瘦弱的身體,“你清醒點吧!沒有孩子!心姐隻是吃了四毛犯惡心,我們連夫妻之實都沒有,哪來的孩子!”
“沒有?”袁氏愣了愣,“沒有......”“怎麼可能沒有?”
柳心想了想,拉開了袖子,赫然一道朱砂印記映入袁氏眼中。
她的心猛然一痛,幾乎站立不住,整個人向後倒去,“即便真的是孩子,這個肚子裡還沒出生,連個模樣都沒有的東西,真的比你活生生的女兒還重要麼?虎毒尚不食子........”
“你閉嘴!”袁氏似乎清醒過來,怒氣沖沖地看着柳心,擡手朝她扔了一隻碗。
哐啷一聲摔在牆上,柳心恨恨看着她,“現在後悔了?你手起刀落,割開小妹的脖子的時候怎麼不知道後悔?怎麼不知道難過?你以為那麼多的血,就能從手上洗的掉?”
柳心一步一步逼近她,恨不得生劈了這女人,“小妹哭得那麼大聲,那麼可憐,你難道就聽不到她的害怕?她對你的恨?小妹說,她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她會永遠待在這個家裡,看着你受報應!”
“閉嘴閉嘴!”袁氏發瘋似的推開她,她看着自己的雙手,看見血嘩嘩地從四面八方流過來,濃重的血腥氣息,長好的哭聲萦繞在耳邊。不,不,都是幻覺,她喂她喝了糖水,裡面有之前大夫給她開的安神藥,她走得無知無覺,什麼也不知道......長好最乖了,什麼也沒有說......
柳心死死拉着她的手不放,“我百思不得其解,怎麼有人聖人到如此地步,把一個跟你毫無血緣關系的人的孩子看得如此重,怎麼有人竟然能為了别人的孩子殺了自己的親生孩子?”
“我知道你打得什麼算盤,你以為這樣我們就會感激你,會對你感激涕零,五體投地,恨不得餘生把你當活菩薩太上皇一樣供着,你就可以安享晚年,受着七鄰八巷的追捧,是不是?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自己!看似對孩子們疼愛,實則自私自利,毫無人性,你這種人根本就不配活在這世上!”
“你懂什麼!”袁氏像一頭失去神智的母狼,發出最後的哀鳴,“誰要你們的感激!”
她眼睛死死盯着長垣,那雙慈悲低順的眉眼裡露出了潛藏已久的恨意,“你,還有你,你們算什麼東西?養不熟的白眼狼!天生的災星!我養了這兔崽子這麼久,親爹找上來了,見錢眼開就跟着他走了,後來可好,人家不稀罕他。要是稀罕,當初怎麼會不要他,怎麼會落到我們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