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想要碰我的。
長長的像波浪一樣湧動的蘆葦叢裡站起來一個女孩子。明亮的月光下她頂着滿頭白絮,披着層雪花似的眯着眼沖我笑着,用那種嬌嗔的語調道:“這鬼地方連路燈都沒有的!”
我不知道路燈是什麼東西。
我下意識提高了自己的警惕心。畢竟上一個對我露出這種笑容的人,目的是騙我去小樹林把我踹下糞坑。
她一手扶着腰,一手在草叢裡翻翻撿撿。
我這才發現地上因為剛剛那一撞散落在地上的衣服還有木桶。同時也注意到她半卷起來的衣袖。
她應當是在河邊洗完衣服回家。
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我依舊站在原地半天沒動。我應當去幫她一起撿衣服的,還得和人家說一聲對不起。
但我真的害怕彎下腰的瞬間會不會有棍子或者其他什麼落在我的後背後腦勺。
我不能賭。哪怕對方好像沒有惡意。
我呆滞地看着她費勁巴拉地把掉的東西全部收拾好重新穩穩抱在懷裡,然後歪頭打量着我。
明亮的月光下,她因為氣喘而紅撲撲的臉清晰起來。
眉眼彎彎,一對梨渦若隐若現,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像是一汪盈滿細碎波光的泉水,好似搖一搖就能流淌出些許暖意。
讓我想起在林間看到的野鹿。
她手在我眼前揮了揮:“你在發什麼呆呢!連道歉都不會的呀!”
我吓了一跳,下意識趕緊往後退了一步,嗫喏道:“對不起……”
她很快接話:“道歉有用的話……”
話說到一半,她又笑出聲。
我不懂這有什麼好笑的。還有,這人怎麼能這麼愛笑。
但是她笑起來可真好聽啊,甜糯糯的,冰糖一樣。
我思緒又開始奇妙地飄遠了。
直到她忽然伸手抓住我的胳膊使勁晃了晃:“你怕不是個傻子吧!怎麼又在發呆,話也講不清楚。”
被她白淨的手指碰到的地方火燒火燎燙起來,這種灼熱感比手背放在燭火上烤要強烈百倍。
我不顧傷口疼痛激烈掙紮,隻想立刻擺脫這感覺。
結果對方越抓越緊,五指用力扣住我,同時着急還有些生氣道:“撞了我還想跑?不許跑!你得受罰懂不?”
果然,我猜得沒錯。
我快速擡頭看了一眼她的體格。瘦瘦弱弱的,看起來比我年紀還小,不用三招我就能把她放倒。
剛決定好先一拳打在她下巴上,她接着開口,語氣抱怨還帶點歡快:“就罰你陪我再重新洗一遍衣服好了。”
我攥起來的拳頭僵滞在半空中。
她不由分說扭頭拽着我往前走,一點反應時間都不給我。
人小小一個,力氣卻大得很。我反正努力和倔牛一樣往後蹬腿也掙脫不開,呲呲啦啦被拖出去好幾米遠。
我還從來沒聽過這種懲罰方式。這算哪門子懲罰?如果隻是陪她洗衣服的話,那我還費勁将她打暈幹什麼。
我從沒在村裡看見過她,摸不清對方底細惹了不該惹的人我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不然就跟着她去,看看她到底要幹什麼呢?
可是……
在各種想法繁雜盤桓在心頭的時候,我已經不由自主地從拒絕到半拒絕再到木偶似的跟在她屁股後面。
直到看到映着銀白盤子的月亮,泛起嘩啦啦波紋的深不見底的河水,我一激靈,漿糊的腦子清醒了。
夜黑風高,水流湍急,就是一腳把我從岸上踹下去,不正好死不見屍……
“哐”一聲。
她把木桶往地上一扔,再次成功打亂了我亂七八糟的想法。
“咱們分工合作,快點洗完快點回家,真的要困鼠了!”
困鼠了又是什麼意思。
她怎麼老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
還分工合作?意思就是要和我一起洗?有這樣的懲罰嗎?
她在水桶裡挑挑揀揀,把明顯是女子的衣服塞給我:“你洗這些,不許偷懶哦,要洗幹淨洗香香,最重要的是要香,懂?”
衣服嘛,我從記事起就開始洗,有什麼不懂的。
隻是感覺很怪異,我根本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個樣子。我迷迷糊糊地接過來她懷裡的衣裙。
突然,她一把抓住我伸過來的手,眼睛直勾勾盯着我的手背:“你的手是怎麼回事?怎麼爛成這個樣子?”
……
布滿毛茸茸青苔的石頭上,浮動的蘆葦蕩前,她半彎下腰,吭哧吭哧地用力敲打着衣服。
從合作洗衣服到逼我坐在一邊陪着她洗衣服。
還說我是傻子,她才是。
今夜風大,我穿得單薄,但神奇的一點都不冷。
可能是和有人緊緊挨着我有關系。她身體上溫熱的氣息環繞在我周圍,烘烤得我像冰凍住的僵硬四肢慢慢松弛下來。
我不喜歡和别人有任何肢體接觸,但她不容拒絕地挨近我坐下,說天太黑她害怕。
考慮到撞了人在先,我隻能勉為其難地接受,還能怎麼辦呢。
大概是洗衣服太無聊了,她話很多,還總是蹦出來幾個我前所未聞的詞語。
她也不在乎我到底在不在聽,後來還開始講故事,以一種哄小孩的語氣。聽起來很搞笑,因為她說自己九歲,那我比她大整整兩歲呢。
再後來,意識漸漸模糊,直到陷入沉睡。
也許是後面倚靠着的蘆葦叢太柔軟,也許是因為她擋在風口偶爾漏過來的微風吹得人很舒服,也許是我太累了。
總之睡夢中,哪怕感覺有雙溫柔的手輕撫過我的身體,我也沒有醒過來,反而嗅着皂角清香睡得更沉。
醒來的時候已是午後。
我躺在一棵大榕樹下,稀疏的枝葉遮擋住了過于刺眼的陽光,隻從縫隙裡投下一束束澄澈的光斑。土腥混着獨屬于晚冬的草木香萦繞在鼻尖,熏得我身體發軟。
略一歪頭,我看到身邊那個奇怪的女孩同樣倚靠在粗壯的樹幹上。秀美的臉籠罩在一團暖色的光暈中,柔軟的黑發有些淩亂,翹起的幾縷毛顯得她特别……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