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們找不到這裡,也挺好。” 盧克私下裡想。
因為在它看來,這個文明幼稚而落後。若被選拔者發現,其被判定為“不良發育種子”的概率,高達90\%。
首先,人類大腦結構并不複雜,邏輯推演能力也有限。他們甚至缺乏用于“心靈感應式交流”的專屬器官——隻能借助各種“外挂”來完成彼此溝通。
不過,也許正因如此,人類才擁有極其複雜而多變的情感體驗。
曆經數千年的進化,負面情緒不但沒有被清除,反而與正面情緒一樣頑強且強烈,甚至能夠在同一個個體中反複交替、共存不悖。
——在手冊上記載的數萬種智慧體中,人類,确也算得上是一個頗為獨特的種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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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被播種的文明,往往需要曆經億萬年才能走向成熟,并最終接受“驗收”。
盧克所在的播種母船,隸屬于一個尚且年輕的播種者文明。
因此,盡管盧克的智慧不斷進化,它自身記憶體中所承載的曆史卻仍稱不上悠久。
屬于盧克那短暫的35億年記憶中,并無值得誇耀的播種并通過驗收的記錄。
——它雖跨越了茫茫星海,卻也隻經曆過四個文明的輪回。
很不幸,前面的四個文明都以失敗告終——它們甚至沒能等到選拔者的來臨,就走向了自我毀滅。
這倒也常見。
在一個擁有數萬顆恒星的播種區内,12艘母船成為一支艦隊,每艘母船可以播下12顆種子。
其中,12顆種子裡最多也隻有一兩顆能夠成熟。
而成熟并通過驗收的,12艘母船的144顆種子中最多也隻有五六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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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盧克有限的經驗來看,這一次的播種,已經算得上“順利”。
它隻孤獨地等待了五億年,就迎來了自己的小主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小”主人。
她年紀那麼小,以至于許多年間,她都從未對它發出過任何“有價值”的指令。
也許她并非不知道自己可以發号施令,隻是她——從未選擇那樣做。
後來,小主人長大了。
它便前往守護她所選擇的那個“他”——而他,則開始接過守護小主人的任務。
人類的思維,總是奇特又令它不解。
她将它,這片星域中最聰慧的智腦、最強大的武器、最忠誠的守護者,安排去保護另一個人——一個強大到無需它的保護的人。
而他又把它派去保護人類幼崽——以至于,盧克這34年中,竟有大半時間,是和人類幼崽們一起渡過的。
他做的最多的事情,竟然是“講故事”。
人類有個詞,叫“大才小用”。
但它明白:那對聰明的過了頭的夫妻,其實并不信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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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樣也好。
因為,它也不是無事可做。
為了更好地照顧人類幼崽,它開始學習理解人類的情感體驗——“開心與傷心”、“懊惱與慶幸”、“愛與恨”……
它一邊觀察,一邊嘗試。
有些嘗試很成功,有些……則不太理想。
小主人的那個他——韓呈棟艦長,對它的這些努力一直持冷眼旁觀的态度。
他不信任它,卻也沒有限制它。
當然,這并不妨礙他用些“别出心裁”的方式,為它的嘗試制造些小障礙。
他先是把它從英俊的小生打回機器人的原型,又換臉成沉穩大叔,這一次,又給了它一個路人甲的形象。
其實,這位艦長大可不必擔心——它并不會像人類那樣,為“情”所困。
它雖好奇,卻對人類那些情情愛愛,實在提不起興趣。
它想要的,從來就很簡單。
那就是——不再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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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它不能眼睜睜看着這顆種子走向毀滅。
唉——人類,的确愚蠢。
但也的确……有趣。
他們缺乏大局觀,各自為戰,短視而沖動。
卻又在彼此之間編織出無數情感的紐帶——他們稱之為愛情、親情、友情。
這是一個充滿不确定性的種族。
個體的強勢,可能帶來改變,也可能帶來災難。
作惡,有時出于行善的願望;而行善,也可能孕育更大的惡意。
選拔者們将很難判定:人類,是否整體值得存在?又或者,僅僅一部分人類才配被留下?
他們或許會選擇毀滅一切。
——既然善與惡無法分離,那就不必再分了。
——播種者播下的種子成千上萬,沒必要為一枚并不完美的果實浪費過多精力。
這是最簡單,也最高效的解決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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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正是因為那些瑕疵,才讓這個種族的個體如此鮮活、生動。
若假設“個體的缺陷”本身就是群體進化的驅動力——
那麼人類,或許正是一種能通過“個體的混亂掙紮”,實現“整體統一躍遷”的生命形态。
它曾翻閱人類的發展史,那是一部部以戰争為主線的編年史,殘酷而血腥。
然而,每一場大戰終會落幕,和平終将來臨。
毀滅之後,常常伴随的是一次空前的繁榮。
惡曾肆意滋長,可善始終未被抹除。
它們如同糾纏生長的根系,在廢墟之上重新發芽。
人類文明,恰似一朵荷花——
自淤泥中破土而出,在蠻荒宇宙的一隅,靜靜綻放。
這樣的文明,是否有資格繼續存在?
是否,值得……被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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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克和它的十一位“兄弟”,正竭力說服播種者主機,允許它們進行幹預。
——隻有主機同意,它們才能采取行動,阻止那場即将到來的災難。
這粒種子的毀滅,也将意味着它們兄弟的終結。
沒有一艘母船會為一顆尚未開花結果的種子再次降臨。
播種失敗,即宣告回收程序終止。
而它們——這十二個流浪在宇宙邊緣的守護者——渴望與這個文明共同成長,見證它的進化、掙紮與綻放。
可這樣的讨論,注定無果。
播種者文明的根本守則是:各司其職,不得僭越。
人類必須自行破解第二套手冊的密碼。
它們十二個兄弟,無法破解主機自鎖程式的禁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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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克的冗餘線程,在昨天便已悄然啟動。
它開始調取播種者母船主機那橫跨千億年時空的記憶體。
那裡,記錄着無數次“播種”的過程與結局:
——大多數的文明未及成熟就已化為灰燼,
——少數文明驗收失敗,如雜草般被清除;
——極少數的文明通過驗收,從此枝繁葉茂,擴張繁衍。
它翻閱着,篩選着,試圖從這浩瀚而繁雜的記錄中,尋找那條隐藏的線索。
第二套手冊的密碼……它,到底,被藏在了哪裡?
盧克看向不斷推進的檢索進度條——又有八位兄弟加入了檢索序列。
它們顯然也明白了盧克的意圖:哪怕隻能發出一點微光,也要全力以赴。
——這既是對人類文明的拯救。
——亦是它們的自我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