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他曾經對視過無數次的灰藍色瞳孔盈滿了名為挽留的情緒,趙郢無時無刻不在心軟,但他也清楚地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麼。
換句話說,就像主人準備殺了喂養多年的狗,哪怕脖子上抵着鋒利的砍刀,狗也以為這是人在同他玩鬧,甘願引頸就戮。
這個比喻不太恰當,不過趙郢也想不出更好的了。
“雲升集團董事長喬彬程白手起家,妻子姓杜,兩人結婚幾十年,膝下有兩個女兒。”趙郢短暫地停留幾秒,仿佛下定決心一般,“沒說錯的話,你媽媽是喬彬程的婚外情人,你也是他的私生子。既然如此,你所遭受的所有不平等的對待,好像都變得情有可原。”
“趙郢……”韓謙摁着他的肩膀,鼻尖仿佛要往他臉頰上蹭,他咬着後槽牙,“你他媽把話再說一遍?”
趙郢回視過去,有意激怒道:“你經曆的那些痛苦,都是你活該的。”
“滿意了嗎?”他說。
韓謙臨走前拿了一支他的護手霜,似乎來的路上剛用過,散着淡淡的柑橘味兒,現在這股味道卻撕扯着撤離開來,與趙郢拉遠了距離。
“我最後問你一遍。”
韓謙目眦欲裂,眼眶紅得充血,“你是真心想離婚嗎?”
手心的戒指輕輕落到茶幾邊角,趙郢在彎腰拿筆的時候揩了揩眼角,轉過身後依舊跟沒事人一樣:“是的。”
他把紙筆遞過去:“簽字吧。”
彼時婚姻法還未增加新規,韓謙在協議上簽了字,趙郢心中的石頭趕在末班車前沉重落地。
韓謙搬出去那天,他收拾的速度變得很慢,趙郢耐着性子等,隻覺得他像移山的愚公,這輩子都搬不完自己的東西。
說不準韓謙在給他台階下呢,多拖一分鐘,萬一趙郢改了主意,他們還可以在民政局的工作人員下班前再結一次婚。
但他想錯了,趙郢是執意要與他分開的。
于是韓謙頭昏腦熱,強壓着這個沒有心的人做了最後一次。
從前趙郢永遠在這種時刻占據主導權,動慢了、弄快了,他總要皺着眉說上幾句,然後親自上陣糾正韓謙,有時候韓謙也不全都聽他的,這是夫妻之間的小情趣,倒也無傷大雅。
這回不一樣,不論韓謙快還是慢,趙郢始終沒吭一聲,兩個人都在跟彼此較勁。
一個不停下,一個不制止。
到最後趙郢半邊身子落到床外,韓謙把着他的腰身,想将他拖回來,卻被趙郢狠狠拍開并罵了一聲“滾”。
自此他們再也沒有見面。
回憶停在這裡,趙郢的腿盤得太久,酸軟得像兩條彈性十足的果凍。
“你當時怎麼沒告訴我?”
趙郢沉默兩秒,韓謙在他面前提過Greta幾次,也放過她生前演過的一些電影。正如Greta所說,如果還有機會的話,他也很想去美國拜訪她。
“告訴你,你就不會離婚了嗎?”韓謙反問他。
“當然……”他看到韓謙眼睛一亮,調轉話頭說,“還是會的。”
韓謙:“那不就完了。”
趙郢安靜一會兒,說道:“你那個時候是不是挺恨我的?”
為了把韓謙撇出去,他說了那麼多傷人的話,韓謙沒一巴掌抽他都算好的了。趙郢知道他這是在明知故問,但他還是想聽聽當事人的回答。
韓謙避開他的視線,無語地撇撇嘴:“可不嗎,我快要恨死你了。”
“事先說好,不是因為我媽媽的事。”他在半空中側躺,隻給趙郢留一個後腦勺,“我媽——Hofmann女士是一位很重感情的人,有句話怎麼說來着?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喬彬程追求她的時候,一口咬死自己是單身,八歲那年他回來找我們,又可憐兮兮地說,他與那位杜女士僅僅是商業聯姻,沒有真情。這樣一個反複無常的人,也隻有我媽媽才願意獻出一顆真心。”
“可能阿姨心裡也清楚,隻是不想承認而已。”趙郢說,“她為此投入太多時間和精力,就像沉沒成本,已經回不了頭。”
韓謙“嗯”了一聲,背影動了動:“那會兒我們都在氣頭上,後來我有冷靜地分析過,心想,你大概是有苦衷才這麼說的。”
趙郢笑了一下,表情有些苦澀。
“你怎麼知道我有苦衷?萬一我真的是鐵了心想傷害你的感情呢……”
“你不是那樣的人。”韓謙飄到他面前,闆着臉說。
趙郢:“那我是什麼樣的人?”
韓謙用“你是”開了個頭,後面就沒再說話了,似乎在組織語言。
半晌,他垂下眼睫,高深莫測地說:“趙郢,你是一個喜歡把别人推開,獨自承受一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