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淩波弦斷怨重逢（1）
濃春之末，細雨帶點寒。
屋内素紗帳傳出些鬧騰的動靜，屋外一婦人端水進屋，腳步輕輕的，待到裡頭沒動靜，才開口道：“我們都老了，總有這天，莫要和他置氣。”
話音剛落，素帳被猛地扯開，露出一張尚帶稚氣的美人面，滿是愠怒，雙眸紅紅，“是我同你們置氣？”
婦人低低歎一聲，把盆放地上，走上前，“我幫你穿好衣裳。”
帳中少女不領情，甩了婦人一巴掌，打散了她綁好的頭發，“是我同你們置氣？”
婦人一點生氣也無，“是我們不中用，穿衣裳吧。”
少女被哄求着終于肯下床穿衣，帳子撒開，也洩了一屋濃郁到幾乎霸道的香氣，婦人擡眼望向帳中，而後垂下眼簾，給少女穿上一身紫色衣裙。
衣衫搭在玉質雪華般的肌膚上，掩住胸口清豔的淡紫牡丹紋繡。
“實在是不必為我們再耗費你的壽元，假的始終是假的，我們都有這樣的自覺，總有這一天，死也很坦然。”婦人為她系好腰帶，枯木般的眼瞳便直直望向她。
少女聞言自是難抑眸中怒火，可她發現婦人一派麻木，毫無退縮之意，漸漸自己眼中的怒火反而生了慌亂，又化成懼意。
她緊緊握住婦人布滿薄繭的手，仰頭急切道：“阿姐，是我方才急了。他又死了，我害怕，我不是故意鬧你的，你知道的，我離不了你們。”
婦人雙唇翕動，喉中釀出好沉的一聲長歎。
少女兀自落下淚來，手愈發緊，“阿姐，旁人走便走，你要一直陪着我。”
婦人終是愛憐地摸摸她的頭，“那你答應我，這回真放他走，你也沒多少壽元能給了，不是麼？去鎮上找陸先生來處理他的後事吧。”
少女眼中不甘，卻還是擦了淚，道：“行，你好好的，我答應你。”
陸先生是鎮上一位有些聲望的白事知賓。
陸先生很好找，他住在鎮上最偏的門面裡，穿着一身白色麻衣。
雙眸俊秀而倦怠，聽聞少女訴求，未有多言，拉着一副薄棺随她而去。
回來路上又落了雨，那紫衣少女衣衫微濕，踏水匆匆跑回院子，推開房門後，卻看見那面容已老，依稀可辨當年美貌的婦人躺在床上。
婦人躺在已往生的男子身旁，頭搭在床頭緊系的麻繩上，側首阖眸，看起來一如既往的平和安詳。
她離開後，婦人竟自行了斷。
她驟然僵在門檻外，所有血液似乎一刹消失，思緒變得蒼白，指尖幾要刺破掌心，靜默片刻才從喉中溢出隻言片語，“為什麼？”
陸先生安慰道：“此如《雁丘詞》所說‘生死相許’，人似大雁，同穴而歸，此乃至情人也，你該替他們開心。”他問她：“你可是他們的女兒？”
片刻間，她整理好思緒，搖頭，似珍珠般晶瑩的淚立馬随之墜下。
她說，她不過一介孤女，幼被遺棄，為這慈悲的夫婦所收留。
陸先生似憐惜般輕歎一聲，引她一同為這對‘夫妻’清理身體。
她學着他專注認真的模樣，用布蘸着淨水一點點為婦人淨面淨身。
肌膚尚有餘溫。
她看着婦人脖頸上的紅痕，微微出神。
那微熱的落淚滴落在往生者的肌膚上。
陸先生見狀，安撫道：“她從心所欲、向死而生，是開心之事。生人淚莫落她身上，以免牽絆往生的腳步。”
她那滴淚暈開擦去。
開心？
抛棄她，他們都如此開心麼？
在陸先生的操辦下，她送完他們最後一程，将他們葬在瑤山下。
同守七日，火焰燃燼時，她問陸先生：“先生，人究竟要擁有怎樣的力量，才能真的起死回生，挽救這一切？”
陸先生沉吟片刻，起身指着瑤山說：“此乃瑤山，上方入雲處也是瑤山，同為瑤山，可下面是凡人，凡人便逃脫不了生老病死，上去便就是半仙。”
她随他的指尖擡頭仰望，坡陡路窄，高聳入雲，雲的那邊，更望不盡連綿山峰，山峰再過去，是沉重的霧色和濃淡點點的星。
“成了半仙，可向老天争壽；若得道成仙，便長生不老；而若能接近甚至取得瑤山靈脈——瑤山石，擁有磅礴的靈力，說不定便能擁有傳說中‘逆轉日月，重溯時光’的力量，彌補遺憾。”
他放眼望去，瞳仁一片幽深，視線似穿雲撥霧，窺得天阙。
“先生也有遺憾？那為何不一同上山？”她望着他的眼睛，問道。
“我被趕下來了。”他朝她一笑，随後和她告别，“小姑娘，說不定你有仙緣，不妨一試。”
那白色麻衣的先生離去後，她在五月的一天上了瑤山。
那天槐花開正盛，她随手摘了兩朵簪上。
瑤山九重峰，既連綿漫長，又曠闊宏大。
快登最後一峰那日，正是繁星點點的夜。
她朝山下望了一眼，那屬于她一人的村落，景色早就遠不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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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山外山九重峰，峰峰設關隘。
每年五六月，數不清的凡人從山下不同山道而來，欲翻九重峰，拜入瑤山。
一路上除有猛獸烈禽，還有陷阱毒瘴，每年因之死亡者，不知凡幾。
即便如此，人們對修仙長生仍然孜孜以求。
若六月三日前能過九峰，抵達瑤山藏雲宮前，瑤山将不計出身收其為弟子，由瑤山各仙長道君自選教導。
那年第三日末，她終于爬過最後一峰，有些狼狽的爬在懸柏上，叢影中窺見藏雲宮前已有八人，有英姿飒爽的女郎、錦繡華服的少爺、衣衫褴褛的乞丐等。
各色人才或因武力、或因術法、或因運勢，皆彙集于此。
“看來，瑤山今年又多了許多新秀。”
遠處有幾位白衣道君款款步出藏雲宮，為首之人聲音溫和，銜着淡淡笑意。
衆人望去，均一時靜聲。
她瞧不真切，隻依稀看見那道君身着一襲繡金蓮紋白色袍服，拂塵斜搭如雪，墨發半挽似雲，宛如寫意水墨勾勒而出。
他立于藏雲宮外翠竹綠影旁，風姿潇潇。
真如傳聞中的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