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喲，這不是那誰家的女兒嗎？」半張臉刺着奇怪圖案的黑衣男人咧着半邊嘴晃蕩過來，插着兜堵在了前面。

時年5歲的志保雙手抱着書後退了一步，姐姐臨時去了廁所，隻有保育員跟在旁邊。她轉頭看向對方，那個女人正撐着臉看報紙，連一個眼神也沒分到這邊。

「喂喂，小鬼，沒人教過你怎麼對待長輩嗎？啊？！」男人咬着煙頭把臉湊近，惹得志保把脖子往後縮了縮。來人看見這動作不但不停，反倒更進一步：「哈！也難怪，堕天使怎麼會在乎這個？」

「我媽媽才不是什麼堕天使！」志保攥緊了手裡的書。姐姐告訴過她，媽媽是一名醫生，她會溫柔地接待每一位前來尋醫的病人，這樣的媽媽……

「哈哈哈哈哈！你以為組織是什麼地方，嗯？”男人捂着臉大笑起來，這個會反抗的小家夥激起了他的興趣。作為前輩，他總歸要教導一番。于是他在渾身發抖的志保面前蹲下身來：「殺人罷了，别害怕啊，總能輪到的。你爸媽也好，你也好……」

他咧開嘴，壓低了聲音：「這就是命運。」

不等志保想到怎麼反駁，她的身後傳來一聲嘶啞的尖叫：「志保！！！」

宮野明美沖了過來，一向整齊的額發被汗水黏成奇怪的形狀，鬓角和後發因奔跑而糾結在一起。她一把抓住志保的胳膊往前一拽，按着妹妹的頭一同朝着男人鞠躬：「十分對不起！是我教導無方，我妹妹年紀還小，不谙世事，還請大人海涵……」

志保想要抽回手，卻發現自己被牢牢地固在中間。她隻能看見眼前的地闆，看不見男人的神情。

屋子裡陷入了短暫地安靜，隻有女人翻報紙的聲音時不時響起。半晌，男人玩味地聲音響起：「哦？既然說到這份上，那你打算怎麼補償？」

明美沒有說話，隻是把頭壓得更低。

「如果你沒想好的話……」男人上下打量了明美一番，眼睛從帶着點卷曲的黑發掃到女孩纖細的腳踝，他舔了舔嘴唇。隻是還沒等他來的及說什麼，走廊便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男人煩躁地咂了嘴，丢下一句“你等着瞧”後便大步離去。

明美直到腳步消失了才擡起頭來，她先是用手擦了擦志保的臉，好好檢查了一下對方有沒有受傷後呼出一口氣，輕輕擁着她走向靠在一邊的保育員，認認真真給人家道了歉後，女人才擺擺手，示意明美别煩她。

做完這一切後，明美輕輕推着志保的肩膀離開了那個地方。

我沒有做錯。我的母親不是堕天使，也不是殺人犯。宮野志保在姐姐的懷抱中咬緊了牙關，她會證明這一點，她會證明這一切。

「志保，這是你想要做的事情嗎？」明美扶着志保的肩膀，身着校服的少女跑得滿頭大汗。今天還不是她們姐妹見面的日子，但收到通知短信的她還是飛奔了過來，推開擋住志保的黑衣男子蹲在妹妹的面前：「他們說你要出國……是因為這個嗎？」

宮野志保沒有接話，她抿起了嘴唇。可以的話，她想讓姐姐和她一起出去，但……她想起那位“保育員”漫不經心彈在明美裙子上的煙灰、沾滿白色油脂粒的便當盒與永遠沒有簽名的同意書。姐姐和她一起出去的話，要花多長時間整理這些呢？志保垂下頭，不再看對方的眼睛。

「志保……”明美歎了口氣，雙手輕輕捧住她的臉，露出一個小小的笑臉：「志保永遠不需要向我、向其他人證明什麼，如果這是志保想做的，那就去做吧！」少女直起後退一步，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胸脯：「别擔心我這個已經獨立生活的大人！志保要記得準時吃飯，早餐一定要喝一杯牛奶，别把青椒和胡蘿蔔挑出去哦？」

「知道啦……」小小的志保也笑了起來，她會帶着姐姐的份一起努力的。

巨大的鐵鳥承載着孩子的心願降落在了地球的另一端，天空才擦亮，機場高聳的天花闆上垂着白色的燈，打在透明的機場玻璃上，隐約映出了志保一個人的身影。終于送完其他旅客的空姐姗姗來遲，一手拉着登機箱一手拉着志保交到機場工作人員手上，還囑咐對方看好小孩。

志保站在對方身邊左右看看，清晨沒有多少航班，機場的到達區除了這班飛機的乘客外隻有零散的工作人員經過。組織安排的接機人員舉着牌子站在顯眼的地方，和旁邊同樣接機的人閑聊着。

看到小志保，她笑着謝過工作人員，又低頭和小孩打了個招呼：「你好啊，飛機很有意思吧？」說着，她示意志保跟上她，推着行李車去停車樓。

志保把書包背帶拉緊，雙手拖着自己的登機箱，緊趕慢趕地跟在後面，一路上收獲了不少人捂着嘴的偷笑。她來不及對那些人有什麼表示，登機箱裡塞滿了姐姐幫忙準備的東西，她隻想拖着行李快點到目的地。

待行李放進了車，志保才坐下來喘口氣。接機的女士擡頭邊看後視鏡邊倒車：「歡迎來到米國呀，你從那種地方過來實在是太辛苦了！别擔心，以後你在這邊就能自由地成長了！」說着，她咯咯地笑起來。志保想說點什麼，但對方已經轉過去開車，于是她隻能作罷，一路無言地去向自己的新住所。

「給姐姐：

我在米國一切都好，新地方的空間很大，東西都好好地擺下了。學校和霓虹的有點不太一樣，但内容差的不多，很快就能跟上。學校裡沒有多少霓虹人，不過前幾天偶然有看到，總得來說都還好。食堂不是一直都有米飯，但也逐漸習慣吃面包了……姐姐那邊是不是要考試了？加油哦，我這邊也會努力的。

p.s. 胡蘿蔔沒有丢掉，食堂裡沒有青椒。

志保」

志保順着人潮擠進走廊，學生能夠自由地選課但這也意味着他們必須自己走去相應的教室。這節課不僅有考試，還有小組作業。她踏進教室，老師擡頭對她點點頭後又埋頭研究那台永遠不聽話的電腦，白人女孩們舉着杯星巴克、穿着抹胸和短褲翹着腿坐在一起，聲音不大不小地八卦着另一節課上的小情侶。黑人們坐在另一邊，湊在一起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她走過去坐在中間，左右兩邊都沒有人占座，也不會有人來。在不妨礙她學習這個問題的層面上，她倒是也不特别在乎。

「咳，我們開始上課了啊。」終于搞明白電腦的老師清了清嗓子，開始今天的課：「咱們小組作業的要求都明白嗎？現在還有人沒有組嗎？」他環視了一圈：「大家都有組的話……哦！」他終于看到了前面舉着手的志保。

老師示意她放下手：「咱們誰還有4人以下的組嗎？」

「老師，我們這是有人請病假。」有一組學生舉手。

「我們就算了吧，」坐在教室後面抱着籃球的男生嬉皮笑臉地解釋：「我們學得也一般，到時候跟她英語沒講通，帶偏了人家怎麼辦啊？」

「那就去教啊！」舉着咖啡的女孩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她站起身走過來在坐着的志保面前站定，笑眯眯地說：「小妹妹要不要來我們組啊？别理那群男的，我們可以慢點和你說話哦？」

志保攥緊了手。

見沒有反對，老師揮了揮手，就這樣決定了下來。下課的時候，女生拉着志保就跑了出去，其他人見到女生都笑着打了招呼：「哎呀凱莉，你好有愛心啊！」

「是啊！」說着，凱莉推了推志保的後背：「看！我們組的小妹妹哦！」

「呀！好可愛！」姑娘們擠着臉湊在一起，随後又直起身子來閑聊起下課後去哪裡吃東西，誰家的商店又有了新的衣服。

志保站在一旁看着凱莉松開的手和其他人火熱的氛圍後退了一步，見無人在意後扭頭離去。比起那些新奇的飲料和款式大膽的衣服，她還是更想快點知道那些化合式的意義。

她得更快一點，離她的父母更近一點。

「To 志保?，

最近都還好嗎？姐姐這邊的考試已經結束了哦，最近看到了很可愛的衣服，覺得志保穿上一定很合适！說起來，米花那邊開了家不錯的咖啡廳，我準備這個周末去看一看，好喝的話，下次一起去吧？聽說志保已經在工作了……真了不起！姐姐也有在努力哦？不過啊，就算志保努力工作也要照顧好自己，不要老是熬夜，也别天天喝黑咖啡。

P.S. 下次的話，說不定會多帶一個人見你哦~

明美」

「這裡，是病人肺部的示意圖，可以從這裡看到被感染的結構……」宮野志保站在講台旁的墊腳凳上操作着幻燈片，上面用清晰的流程圖寫明了藥物開發的過程以及期望的時間線。講廳中密密麻麻的坐着不少聽衆，他們有老有少，但都聚精會神地聽着上面的發表。

「……以上，是我的發表。非常感謝各位聽到這裡。」志保微微欠身，在掌聲中小心地扶着講台走下墊腳凳。同實驗室的好些人興奮地拍着她的肩膀，小姑娘在台上看不清楚，但瞞不過他們這群老油條的眼睛：「那位老兄對這個很感興趣啊！」「專利沒問題的吧？」「穩了穩了……」

他們簇擁着志保回到座位，主持人才上台宣布活動結束，早就看好目标的人“呼啦”就一下都圍了過來：頭發半白的教授拿着筆記和志保讨論着某些疾病的症狀和治療，旁邊的博士生們唰唰記着筆記，活生生把自己活成了錄音筆的模樣。

「真了不起啊……那小姑娘。」教授感慨道。不過13歲的孩子就已經進入了企業進行藥物的協助開發，自己13歲的時候連化學式都未必寫的利索。

13歲的宮野志保站在人群中間，對着自己手上的研究侃侃而談。年齡大她一倍的人面對這絕對的才能差距也不得不低下頭來，趕緊記下隻言片語，回去把這些東西發揚光大。

學校是個足夠現實的地方，隻要你有實驗的數據和足夠多的發表，即便你有個不夠優秀的出身甚至是不太光彩的過去，學校也能把資源傾斜給你，而其他人至少明面上都得捏着鼻子來拜碼頭。

「志保，我們之後要去吃飯，你來不來？」實驗室的同事朝她揮了揮手，志保搖搖頭：「抱歉，我接下來還得去查點資料……」對方摸摸鼻子，但沒多久就興高采烈地走掉了。她知道這是因為她在的飯局不能有酒精：這是當初介紹她來企業的導師的要求。

目送着同事離開，志保趁左右無人迅速提起書包離開。今天是她實習期的最後一天，她要在結束之前去找實習期帶着她的前輩緻謝。

約翰·大川前輩是日美混血，和自己的母親一樣，也曾是同父母一同共事過的人。隻可惜他們的研究方向并非完全重合，隻在幾個項目的合作後便分道揚镳。平日裡，這位前輩不苟言笑，隻是習慣性走到無人處做自己的事情。志保跟着他在實驗室的角落裡旁觀了所有的人情世故，也漸漸學會了怎樣和這些人相處。

所以她總歸要和前輩說一句謝謝。

「你來了。」

志保推開門的時候，前輩正背身站在他辦公桌旁，似乎埋頭在研究什麼。見開門的人是她，大川幹脆直接轉過身來對她招招手。

待志保走近了才發現對方手裡捧着個盒子，外觀上平平無奇，但就一個盒子而言，它的安保措施做的實在是有點過度。大川雙手捧着盒子輕放在桌上打開，從裡面拿出一枚鑰匙，又用鑰匙打開了實驗室深處某個從未被打開過的櫃子，露出了裡面一打3.5英寸軟盤。

「這些，是你父母留下的研究。」大川垂下眼睛，沒有看志保的反應自顧自地說道：「上面已經決定正式錄用你……你會繼承你父母的課題，這将會是你的第一個任務。」

也許大川後面還說了些什麼，但志保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了。她直勾勾地看着那疊軟盤，自父母因火災離世以後，他們大部分的痕迹都已化作灰燼，她隻能從姐姐的話語中提取碎片，勉強拼出模糊的影像。

但研究不同。那是包含了無數日夜的心血，用作者數年的苦讀和長久的打磨後的結晶，一定程度上，人們可以透過作者的研究成果看到作者本人。這不僅僅是繼承了父母的事業，更是與還未被火災奪取性命的、意氣風發的父母進行跨越時空的對話。

「此外就是……咱們課題組會回到霓虹，在那邊的實驗室繼續這個課題。」大川清了清嗓子，低着頭說：「你，将作為我們的負責人，帶領大家一起研究。」

志保口袋裡的手機突兀地響起，她抓起手機，新的信息上隻有短短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