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芝讀一本小說,主旨是講婚戀走到最後都是一片狼藉。她久聞大名,現在才有時間讀一讀。
主要内容她倒是一般,唯獨對一個和主旨無關的情節非常有感觸。
幾個人一起由滬至湘工作,一路上,先坐船幾天,到了地方換乘人力車,半夜下起大雨,黑暗泥地苦難行路,全身淋濕了滿身泥濘,好容易能投宿在鄉間旅店,沒辦法洗澡洗頭,烤幹衣服頂着髒亂頭發睡覺。旅店人員混雜,髒亂不堪,吃的東西裡甚至有蛆蟲,一個屋子薄隔闆隔成好幾間,滿床虱子、跳蚤、臭蟲咬得人整夜睡不着,身上撓得都是血淋子。第二天起來要換乘長途車,人太多要等好幾天才能買到票。好容易坐上長途車,滿車的行李和人,罐頭裡的沙丁魚一樣,山路崎岖颠簸,坐上一天的車,颠簸的骨頭架子都要散了。然後再投宿髒亂的旅店,然後再想辦法等長途車。
等到終于到了地方,都作踐成要飯的一樣。
裡面五個人,四個男人和一個女生。王佳芝想着,要是沒有那四個男同事同行,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窮鄉僻壤,趕路投宿,誰知道路上會遭遇什麼。
荒郊野嶺遇到野獸被吃掉倒也幹淨痛快,投宿的地方亂七八糟,嫖客妓女都有,要是被糟蹋折磨,簡直了……
王佳芝又想起那個房子,每次想起都毛骨悚然。那裡比《聊齋》裡的墳場,十八層地獄,還有這小說裡髒亂的旅社還要可怕。
在那些地方可能被強迫被折磨,但不會覺得惡心。
自己和他們高高興興的一起進去,出來就不幹淨了,而且不隻是身體不幹淨,靈魂都髒了。自己怎麼就那樣答應了呢……真是自己該死。
她覺得自己一個人,傻乎乎高高興興跟着一群青面獠牙的伥鬼進了地獄,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是死不了,就被折磨一輩子。
書裡那幾個教授也是不配為人師表,老的少的都一個樣,互相嫉妒算計,人并沒有招惹他們,也習慣性的,男的女的背後造女孩子的黃謠,自己吃喝嫖賭都來,卻不要臉的正人君子一樣造謠别人。想想這樣的男老師,若是再大膽惡心些,那些女學生……她搖搖頭,不敢想下去。
裡面一個女生被龌龊同事追求,她苦不堪言,室友卻造謠她和那同事愛得死去活來。然後女生找了朋友訂婚,又被造謠是品行不端,婚前已經生米煮成熟飯,不結婚不行,又講沒準已經懷孕,怕隐瞞不住。天下的賴秀金都是一個樣子。
還真是和小圈子一模一樣。果然,人性是共通的。
她想起自己當初的打算,想着拼命把書讀完,有了文憑,想辦法找個事兒做。要是像書裡的女孩要去遠行赴工,她是沒有家人也沒有同行的人的,光是那一路的波折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應付。她不怕苦,可是行路投宿的時候真的遇到歹人,她是打不過他們的。
又一想,那裡面的女孩大學畢業,家境也非常好,就是那個工作還是家裡托人謀到的。自己哪裡有人幫忙,恐怕就連那個事情也謀不到。
王佳芝想起那段日子,在香港的時候沒有吃的,最糟糕的時候喝的水都沒有,餓得發昏拼命的給人抄東西,但也不确定能不能拿到工錢,可也别無選擇。好在她運氣還好,沒有賴賬,真的給了她工錢。
回滬後,在舅媽家挨餓受凍幹粗活,吃口腌蘿蔔都是奢侈。她想起自己生病的情形,連口熱水都沒有。當時不覺得,現在想起來,自己再要強,身體底子再好,也未必抗的住那樣折磨,沒準沒等讀完書,自己先死了。死後她爸爸和她舅媽都如釋重負,也不知道肯不肯花錢買口薄棺材埋了她。
其實想來她家裡也是中産人家,要是母親沒有死,全家一起出國去,有母親在,再怎麼樣她也不至于凄慘到那個地步。又或者,她爸爸能有點人性,托國内的親朋給她找個事情,偏偏沒人肯管她。
那些日子現在回想大有前世今生之感。這時候大姐上來,送洗好的床單被罩,大嬸來送從城裡捎帶的東西。
王佳芝心想,自己現在不就是個寄生蟲嗎?如果沒有他,她還是過着水深火熱的日子,可是那種日子或許也過不長,沒準抗不過去死掉。
小的時候家境還殷實,她讀那些文人墨客,家境貧寒至極,仍舊可以箪食瓢飲,保留浪漫天性,她是很相信的。即便到了今天,她還是相信浪漫和物資并沒不成正比。但經曆了這些年的貧苦折磨,有一些細節她和小時候的體會不同了。
浪漫并不一定依靠物質,但大多數的浪漫總要一定物資的基礎維系。
比如說曹雪芹窮困的兒子都餓死了,還堅持寫《紅樓夢》,可是他寫作的基礎是年輕時候過過大的榮華富貴的日子,如果沒有那段富貴的物質基礎,過得都是苦日子,他拿什麼寫。後世不是經常嘲笑高鹗沒有過過富貴日子,所以續寫的小家子氣嗎。
李白再浪漫不過的詩仙,還不是要反複作上門女婿,有錢供養自己的浪漫。
杜甫窮苦的孩子都要送人,但仍舊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傳說還不是許久沒吃過肉,人好心送了肉,吃多了撐死的。
她并不覺得這個故事可笑,隻覺得可憐。
如果一個人生下來就活在極度貧苦,物資匮乏的情況下,他是不可能和什麼浪漫相關的。因為她從來沒有見過美好。幾乎所有的美好,都和物質多少有些相關性。
浪漫大多同文字功夫有關,更想一下,多數浪漫情懷的人至少是識字的,那識字讀書也是需要錢的。多少老百姓家的孩子,讀書識字的錢都沒有,何談嘲風弄月,貧苦中吟詩著書呢。即便有,也沒辦法引經據典說出些什麼,最多好像那不識字的老太太,指着那蘭花石頭圖的被單,講比那花開富貴的牡丹花要素淨好看。
想起她那段日子,饑寒交迫,唯一的精神寄托是看書,然後省吃儉用能去看一場電影,如果到了後來連看電影的錢都沒有了呢,舊書都買了留不下呢。她還有什麼精神生活,如何維持她的浪漫天性。
小時候日子還是好的,可是那苦難日子折磨着,要她那時候隻有眼前的貧困交加,小時候一切的美好都恍如隔世的想不起來了。偶爾想起,更是天上人間的更痛苦。苦難到極緻,是連回憶美好都是痛苦的。
她向下讀下去,偏偏那書裡提到,嫁過人的女人好像開了封的藥,不值錢了。她讀來心裡吃痛。自己這個沒嫁人,卻已經失身的女人,豈不是更一錢不值。
她喜歡讀小說,但小說裡一提到女孩子如何規矩,不見外男,不和人摟抱種種事情,這真的要她很痛苦。
上輩子起舅媽就幾次三番說過要她嫁人。要她嫁人置辦幾件衣服就好,要她讀書,幾年下來,學費、生活費,而且局勢這樣亂,也不知道中間有多少變故,花費沒個準數,但肯定要比把她嫁出去花費大。而且嫁了人,還能白得一筆聘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