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小小地吓了你一下。但是……不。我對你沒有歉意。”
眼看着米聶卡從隻打開了一條縫隙的門扇之間輕易溜出去,尼祿轉頭望向烏蘿,臉上還在發燙:
“你不會真的信他的鬼話吧?”
“總比信你的話好。”
烏蘿望向他的時候挑了一下眉。她每次做這個表情,尼祿總是會想到一些他即使在藥物産生的幻想世界裡也願意珍藏的回憶時刻,然後又意識到這些都是久遠之前的事情了。
他借着藥物的給予模糊勇氣,鼓足了最後一絲力氣說道:
“那麼,回到爆炸之前,我們倆正在讨論的那個話題……你仍然在考慮中嗎?”
烏蘿笑了一聲。
直到注意到他是在認真等待回複,她才取下自己的注射針頭,坐在病床上和他面對面,認真說道:
“尼祿,你從來不了解我,也不了解卡西烏斯。你隻是一個……更适合無憂無慮生活的人。放棄吧。”
尼祿低下頭,用雙手抱着頭,像喝醉時那樣呻吟了一聲。
他說道:
“可是我覺得我們……難道有段時間你沒有對我……”
“因為卡西烏斯的原因,我們是朋友。到此為止。”
烏蘿伸手輕輕拍打他的後腦,然後把自己的止痛藥物注射針頭遞給了他:
“你需要的是這個。”
尼祿透過自己耷拉的頭發看着她,眼眶暗紅,藍眸閃爍。
染血的藥液裡泛起的氣泡牢牢地圈住了兩人的臉龐,将他們雜糅成一個整體。
他最終還是接過了針頭,熟練地給自己進行注射。伴随着逐漸舒緩下來的呼吸,尼祿的瞳孔顔色反而變深,仿佛逐漸沉沒入夜色的燭芯。
烏蘿收回了手。
“我有話想問你。”
她站起來,與逐漸癱倒在病床上的尼祿面對面。
尼祿的手指顫動,銀色的銜尾蛇指環在黑發中閃爍似淚。藥物中的成分讓他陷入半昏迷的狀态中。
“幾天前,你聲稱自己喝醉的那一晚。”
烏蘿語氣輕松,卻一點一點逼進他的意識深處:
“你在深夜進入遠航事業部。你還記得自己做了什麼嗎?你和誰有過交談?他們有讓你做什麼嗎?”
尼祿仍然在睜着眼。隻是此時他站在自己想象中的星艦引擎室裡,注視着路線圖。
大小不一,光澤各異的星座在他身邊盤旋,如同一個個放出腕須與誘餌捕捉流星的深空生物,引誘着他逐個感受它們的獨特美感,然後将路線圖扭曲成另外一番模樣……
記憶深處有人在嚴厲責問道:
“尼祿!專心一些。”
光輝燦爛的星座離尼祿遠去。他站在黑暗冷寂的宇宙深處,猶豫着望向審視着這一切的烏蘿。
“對不起。對不起。”
他被藥物打散的記憶和邏輯在逐漸聚攏,但是身體卻在阻止他做出任何攻擊她的舉動。他隻能用支離破碎的語句祈求道:
“不要。他……不是我……更何況沒有任何人能證明我做了什麼……我什麼都不……”
尼祿尖叫着從淺層夢中醒來,捂着心髒,大汗淋漓。
“我……說了什麼?”
他的聲音染上了恐懼意味,指尖泛白。
“你什麼也沒有說。”
烏蘿開始穿上外套,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包括米聶卡留在床頭的那本書。除了動作偶然僵硬一下,誰都看不出來她剛剛經曆了一場爆炸,還被折斷了手臂。
看見尼祿疑神疑鬼的樣子,她本來想要伸手拍打他的肩膀,但立刻想到了什麼,悄悄收回了手,拘謹建議他在醫院住一段時間,因為卡西烏斯也會建議他這樣做。
“為什麼要救我?”
尼祿疲憊消沉地蜷縮起來,好像他才是那個剛剛被挖出來的爆炸受害者:
“我隻想知道這個。爆炸發生時,為什麼你要靠近我?當時你為什麼不幹脆讓我去死?至少這樣我會開心些。”
烏蘿聽聲音就知道尼祿現在的表情。但她頭也不回關閉床頭燈,向病房門走去。
門外的暖光流淌進入室内,像是彗星的長尾巴,輕柔掃過她的臉龐,讓她像是出自某個遙遠陌生的夢境。
“我欠你一次。”
在離開之前,她回答道:
“還記得嗎?在塔斯星的時候。你救過米聶卡。”
尼祿看上去完全忘記了自己還有這段經曆。
但在烏蘿關門之前,他抓緊說道:
“我,我好像丢失了卡西烏斯留下的影像資料。所,所以大概沒辦法舉證了。你放心。”
烏蘿似乎笑了笑。門扉在她身後關閉,光線再度消失。
尼祿一人獨享病房裡的冰冷黑暗。窗外的大雪沖擊侵蝕玻璃屏障,沙沙聲執着地擰成一股繩索,牽引着他到窗邊去,墜入玻璃倒影裡。
不知多久過後,他終于從壓倒般的自厭浪潮裡拾回些許記憶碎片,拿出衣袋裡那支被手掌溫度焐熱的存儲器,确認播放。
投影屏幕上,卡西烏斯正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神态嚴肅,聲音沉穩,絲毫不會讓人聯想到他在幾個小時之後就會被公開宣布意外身亡。
“……烏蘿和我的婚姻一直存在着第三個人的陰影,而最近她似乎已經下定決心要離開……我在婚禮時應允過,她随時可以提出解除婚姻。所以,當你認為事态适合,可以将這段視頻轉交給律師。證明我确實尊重了她的決定。……”
卡西烏斯取下了婚戒,垂眸凝視着它,似乎忘記了自己還在錄像。
他很快便恢複了平日裡的态度,面對鏡頭補充道:
“父母的婚姻鬧劇讓我意識到,如果事态惡化,讓她離開這裡或許是最好的選擇。她可以帶走我的機甲——此次任務我不會調用它。完畢。”
視頻短暫停頓,然後自動播放下一段錄像。場景,時間都與上一段相同,顯然是同一晚錄制的。
卡西烏斯走進鏡頭,手拿一隻破損的機甲玩具回來,放在了辦公桌上,嚴肅道:
“尼祿。你一直想讓我為這件事道歉。那麼我在此道歉。同時也代表母親,父親,我們的家族一起向你道歉。我希望你能順着血緣找到屬于自己的道路。因為在這種時候,你是他們唯一的依靠。”
至此尼祿終于笑起來。他突兀的笑聲像精神病人在此處徘徊。
“做得好,哥哥。讓她去機甲裡,以為一切都結束了——然後讓她被維生艙裡的仿生人吓一跳。然後讓我宣布遺囑作廢證據,讓她恨我。哈哈。好一個驚喜。你滿意了嗎?!”
尼祿把存儲器扔到了對面牆上,然後拿出了自己自從聽到卡西烏斯死訊時就一直藏在衣服内側口袋裡的照片。
這張照片原本被擺放在卡西烏斯的書房裡,用水晶相框裝飾。尼祿趁卡西烏斯不注意偷走了它。不出所料,無人注意到它失蹤了。
這是卡西烏斯和烏蘿的唯一一張合照。
兩人都穿着代表母星的白金色制服,面對鏡頭時不約而同繃着臉,好似一對随時準備接受采訪的同事。烏蘿懷抱着一束來自農業衛星的小麥花,正好擋住了卡西烏斯搭在她腰間的手。
尼祿掏出打火機,燒毀了卡西烏斯的那一半照片。焚燒産生的煙霧引發天花闆自動噴淋,把他澆了個全身濕透。
“好極了。我希望我死于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