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是刺眼的光線,神經倏地被刺痛,祝吟辰猛地坐起身,大喘着氣,像是從一場漫長的噩夢中被驚醒。
經過那樣的撞擊,她的意識還有些恍恍惚惚的昏沉。
等到身體感到好受了一些,她輕輕張開左手的手掌,那裡什麼都沒有。
伊斯默德……關于這個名字的記憶似乎已經有些模糊,可能是在那樣混亂的情況下,被原子能量虹吸裝置吸收掉了。
不過現在沒事了,那個裝置,伊斯默德,連同整個不可複歸之地,都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一切都那樣寂靜無聲,無人知曉,沉沒在海中。
連同她的所有的孩子,那些還沒有名字的。
祝吟辰此時身處不知名的森林之中,身下是潮濕的雪地,零星的雪花打着旋兒慢慢飄落,她抱住自己,将頭深深埋在兩臂間,身體漸感到刺骨的冷。
殘存的回憶還留在腦海中,良久,她發出一聲啜泣,眼眶中再也忍不住溢出淚水。
她其實跟伊斯默德不算太熟,仔細想想,也就是半個月左右的時間,或許要更長一點,也或許更短一點。
那樣原始的、蠻橫的生命,某種程度來說,甚至要比安提更為純粹。
她看見她們長着同一雙眼睛,在其中,她望透這顆星球從古到今的曆史,看見她們都在同一片土地,在不同的境地下努力奔跑。
在傾聽伊斯默德絮絮叨叨那些古老的歲月時,她看似毫不在意,不如說是有些茫然和麻木,以至于有些置身事外的尴尬了。
那些熱血澎湃的曆史,屬于異族雌性的完全的驕傲,與自己有什麼相關呢?
自己不過是個被親生母親所抛棄的人,孑然一身流離在外,拼盡半輩子在周圍無數的男人中間力争向上,甚至連被派遣到阿努特納星,都是因為駐地來了更年輕的男下屬,而自己就這樣被排擠出去,頂着自爆犧牲的巨大風險,被抛棄在如此遙遠的外星文明。
事實總是這樣殘忍而平凡,理所當然得似乎像是一個笑話。
似乎不去回憶藍星上的過往,就能以阿努的身份昂首挺胸地奔跑在這片土地上,仿佛生為女人确實沒有任何煩惱一般。
她到底是人類,還是阿努?
是什麼,使得伊斯默德甘願犧牲一個文明,來挽救獨獨的一個自己,這樣一個卑鄙無恥的人?
在未知的光明沖擊不可複歸之地的那一刻,她從裝置中驚醒,隐隐約約看見安提的身影,還有無比耀眼的一顆明星,熾熱的光芒将一切都燃燒,耳邊傳來埃勒伽臨死前不甘的咆哮。
空前激烈的戰鬥在冥土深處進行,整個洞穴受到影響,開始坍塌,時間和空間的亂流幾乎要将她撕碎,在身體與靈魂巨大的痛苦中,她發出凄厲的慘叫。
瀕死的絕望将理智淹沒,在向命運妥協之際,那個小小的身影卻如同頂天立地的巨神一般,穿越了所有阻礙,不顧一切地向她飛來,将她緊緊抱住。
混亂之中,她聽見伊斯默德好像說了句什麼,然後無數的小蟲自伊斯默德腹中飛出,散作星塵點點。
幼小的生命,還隻是一點飄逸的熒光,這就是那些最原始的、最純粹的生命。
無數熒光圍繞在她身邊,将她的真身庇護,帶着她飛出裝置的作用立場。
祝吟辰看着伊斯默德留在其中,一雙黑豆小眼望着自己,一對透明的小翅膀因為作用立場的貪婪吸取,逐漸沒了力氣,隻勉強在空中撲閃着。
明明看起來那麼清晰、那樣生動,為什麼卻離自己越來越遠?
祝吟辰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哭了,一切發生得那麼突然,原來死亡和告别從來都這樣平淡,不留情面。
她努力向伊斯默德伸出手,拼命想讓她抓住自己,視線中的一切卻飛速地向後退去,如同時空兩端一瞬的連接,下一刻,便要以光速飛馳離去。
但至少她記住了伊斯默德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
“我統治此地的文明結束了,你還要出去,做你驕傲的事。”
在加速逃離坍塌洞穴的過程中,護衛她的小蟲們也在不斷地被陷入失靈的裝置吸收。
當她終于逃出洞穴,潛入海水的那一刻,最後一隻小蟲也離開了她的指尖,最後一點熒光翩然消逝,與她們的母親,伊斯默德,永眠于她們遺落的國度。
埃勒伽的咆哮和安提的喊聲在海水中激蕩,那場空前激烈的大戰攪起了整個冥海,祝吟辰被沖進了冥海深處的亂流,意識開始逐漸昏迷……
此時此刻,她就在這裡。
一片陌生的森林,大概是被那可怖的海水沖上來的。
不知道坐在原地哭了多久,天色已經有些暗沉的赤色,大地覆上一層绯紅,遠處傳來不知名生物歸巢的鳴叫聲。
祝吟辰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淚水已經流失,過去的事也應要過去。
她現在需要食物、今晚的住處和……繼續做她應該做的事情。
找到安提。
因為待在這裡過久,祝吟辰身上的铠甲已經覆了一層積雪,臉色也變得有些蒼白,薄薄的冰花凝結在眼睫,眼液被凍得微微僵硬和酸腫。
寒潮終将會退去的。
憑着最後的體力,她向北行進,試圖穿越過黑暗籠罩的森林,未敢在這片陌生的區域暫做歇息。
不知道走了多久,在稀疏的樹林枝桠間,她遠遠望見了一塊有些發藍的顔色,幾何狀邊緣被剪得有些發黑的暈影。
用手輕輕擋開層層樹桠,上面的雪撲簌簌地落下,堆在腳印的邊緣。
在最後一條枝桠抽離視野的那一刻,鹹腥的海風撲面而來,灌進鼻腔,眼前的景象總算有些熟悉的意味。
這裡是冥海的邊緣地帶,那片散布着黑色礁石的月牙狀沙灘。
隻是……看起來與之前的樣子大不相同?
如果說以前的冥土是死寂的海面上大片的迷霧雲起浪湧,冥冥之中隐藏着深重的危險,那麼現在的冥土更像是天幕與海面組成了兩塊巨大的蚌殼。
一個略有些殘缺的、龐大的白骨架構靜靜地伫立其中,上半部分露出海面,下半部分不知何從,宛若一顆遺世獨立的骨珍珠,骨壁上流淌着玉瑩溫潤的光澤。
沒有危險迷霧的重重遮擋,這一切變得似乎觸手可及,給人一種恍恍惚惚的、身處夢中的感覺。
祝吟辰看着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心中漸感到有些迷惑。
安提呢?
伊南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