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海的這些天,我發現藍星的世界并不像紀錄片裡的那樣,很幹淨,又很生動。”
“海裡的魚都死了,鲸魚的骨架變成藻綠色裂作幾塊,海藻裡裹着人類的各種垃圾,随着洋流飄來飄去,珊瑚群都變成很難看的肉的顔色,坍塌融化在石頭上。”
“我一直潛到很深很深的海域,那裡很黑,什麼也看不見,很重很重的海水裡漂浮着很多絮狀物,還有很多金屬碎片。”
“後來,我又跑到附近的林子裡找了一圈,凡是有食物的地方都有陷阱,有的會爆炸,有的會洩露很難聞的空氣,還有一些會發射子彈和木箭,就算摘到了果子,聞一聞也知道不能吃,裡面的東西比我的毒液還毒。”
“我吃光了搶到的人類罐頭,這裡找不到活着的動物,所以我開始吃海裡的死魚,它們被石油裹住,鹽分含量很高,反而沒有想象中那樣腐爛的嚴重。”
望着阿圖特的側顔,淩風突然不再感到難過了。
他看着阿圖特,想到前些天的黯然神傷,不禁感到有些自責。
即使是阿圖特這樣身體素質無比強悍的外星蟲族,也會在藍星無人區這樣的環境裡受到打擊啊。
他一直還以為,處境艱難的隻有自己……
淩風的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原來這段時間,他們都不好過。
他忍不住緊緊握住阿圖特的手。
“阿圖——”
“哦,對了!”
阿圖特原本還在出神地望着海平面那邊,突然像是想到什麼,她轉過頭來,高興地看着淩風的眼睛。
“三天前,我終于潛到海底,和你們這顆星球說上話了。”
淩風臉上的深情僵住了。
除了一些遠古的單細胞生物和擁有極強生存能力的蟲類外,幾乎沒有生物能夠承受住海底的壓力。
更别說北海這片海底區域還散布有海底火山。
近年來,在戰争和人類探測活動的加劇作用下,海底火山的爆發變得更為劇烈和頻繁,特别是經曆了戰前可怕的生物戰争後,人類目前已知的生物中,隻還殘存有寥寥幾種可以在其附近生存。
阿圖特身體素質再強悍,也不可能真正潛到海底。
而且,和星球說上話,是什麼意思?
阿圖特還在興高采烈地說着:“它們跳得很厲害,到處都在亂動,就像心髒一樣,也像呼吸的肺部。”
“它們一直在說話,窸窸窣窣的聲音,很誇張的巨大的聲音,和非常微小的那種,幾乎聽不見,但它們一直在說話。”
“它們的性格也不一樣,有的重一點,有的輕一點……”
淩風聽着聽着,眉頭越皺越深,漸漸的有點忍不住了。
“阿圖特,”
他突然牽過她的手,輕輕握住,像是一種安慰。
“阿圖特,你聽我說。”
“北海這片海域有着非常嚴重的輻射和生化污染,你可能是因此被影響到了,産生了某種幻覺。”
他低下頭,苦笑一聲。
“我沒來得及告訴陳立新這件事,她就把我推了下去,大概她還以為,落到海裡就有機會活吧。”
“你看,我在腐爛。”
淩風脫去自己破破爛爛的外套,掀起上衣。
布料黏着結痂的傷口,被慢慢剝開,幾排突兀的肋骨上崩着一塊皺巴巴的人皮,寒風吹在他傷痕累累的身體上,如同風雨撲打在一塊陳年腐木上。
腰部後方的位置已經爛了一個□□,表面的腐肉輕微顫動着,密密麻麻的蛆蟲在裡面鑽來鑽去,他整個身體漸漸散發出一股子死人的氣息。
阿圖特凝視着那駭人的傷口,人類的身體原來如此脆弱,又如此……和諧。
淩風慢慢放下衣服,重新握住阿圖特的手,隻是這一次格外地用力,像是他全部的生命都凝結在掌心間似的。
冬日海邊的寒風凜冽,他的臉色青白,單薄的身體微微發抖。
“我吃不了死魚,聽你剛才講,這裡也沒有其他可吃的食物。”
“我想,我快要死了。”
“在離開之前,我能得到你的愛嗎?”
真是奇怪,在終于決定坦然接受死亡後,他的内心無喜無悲,甚至沒有告白時的激動和忐忑,反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
或許是因為,不知為何,他知道這一次,他能赢。
看着眼前人視死如歸的眼神,如此沉重而悲戚,阿圖特終于意識到,淩風說的話似乎要比它們更重要一點。
既然是非常重要的事,那就應該認真去對待。
一直以來,她一直将淩風視作異族的姐妹,雖然大部分的人類都對自己懷有惡意,但是淩風的言行卻從沒有傷害過自己。
此時此刻,他卻不想和自己做姐妹了,而是配偶的身份。
那麼,為了紀念她們逝去的情誼,就了結他這一樁心願吧。
“我願意。”
薄暮之下,海面浮動細碎金光,深黑醇金海浪陣陣翻湧,地平線那端漸顯出一點鮮紅的、血的顔色來。
而後慢慢普照大地。
淩風的唇吻了上來,阿圖特卻沒閉上眼睛,越過淩風的肩頭,她看見那一輪殘陽似血,宛如不停跳動的心髒。
泵出的血液聲勢浩大地向四面八方蕩開奔湧,大股大股地縱橫四方裡去,天地間是一片淋漓的血紅色,森林如血管般紮根大地,狂風将整個世界鼓動,是那母神孕育的胎腹。
唇齒間嘗出一點血的味道,她看見那朦胧的竊竊低語,密密麻麻地緊湊在耳邊,好像無數個姐妹在圍着她跳舞。
她們都長得跟她一模一樣,黑色的身影忽遠忽近,若有若無,鬼魅一般晃悠着,笑着哭着抓住她的心髒。
她情不自禁地向前伸出一隻手,試圖抓住她們,然而下一秒煙霧一般散去了,一隻漆黑的利爪從前方虛空血霧中遁出,猛地抓住她的手腕!
“……是我驕傲的孩子……命運……去你向往……”
“……與納姆重聚……榮耀……”
她聽得不清不楚,心急如焚,連忙喊了一聲。
“怎麼了,阿圖特?”
下一秒,一隻巨大的銀白如雪的眼睛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半透明的虹膜閃動着,上面的紋路清晰可見,那微縮的瞳仁冷冷地盯住她的。
“你還好嗎,阿圖特?”
……怎麼會這樣?
不要用這樣冷漠的眼神看着她!
然而連這冷漠也讓她依戀,那是族人奇迹般顯現的征兆,于是她哭泣着,緊緊依偎在那瞳仁旁邊,慢慢閉上了眼睛。
“醒……阿圖特!”
整個世界似乎在加劇倒退,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在慢慢縮小,很快就變成了一個蟲卵的形态。
溫暖粘稠的液體裹挾着她,她感到全身心都輕飄飄的,無比安心,又困得不行。
阖上的眼皮似乎很薄,眼前模糊不清的,一團白晃晃的光暈,其中還縱橫交錯着一些細小血管,似乎是卵殼的内部結構,透了一點光進來。
慢慢的,她長成幼蟲了。
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就是難耐的饑餓。
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哀嚎,血液憤怒地奔騰湧流過全身,胃囊似乎穿了無數個口子,裡面劇烈的酸液流出來,貪婪地腐蝕喰食着全身的器官,她感覺自己餓得快要發瘋。
所以生命啊,追逐吧。
“阿圖特!”
淩風驚恐地捂住自己的嘴唇,就在剛才,阿圖特突然發狂,他的下嘴唇被當場咬去一塊,鮮血淋漓。
“你發什麼瘋!”
他慌慌張張地站起身,連忙退後幾步,警惕地看着阿圖特。
阿圖特跪坐在地上,雙目半阖,嘴唇微張,眼底透出些迷離的恍惚,像是在做夢似的,一動不動。
看着阿圖特這幅樣子,淩風的心慢慢軟了下來。
或許她是食物中毒了呢?
畢竟這些天,她一直在吃這些受到過污染的食物。
“……阿圖特,你還好嗎?”
他小心翼翼地問道,身體卻緊張地僵在原地,本能使得他不敢輕易上前。
一人一蟲僵持在金色沙灘上,遠處的海面像是凝結了一般,一片死寂,油膜包裹着五顔六色在上面張牙舞爪地扭動、閃爍。
此時日暮昏黃,天邊與海面交界的地方,那抹詭異的血色正在慢慢向天上爬去,占據的面積越來越大。
當淩風終于意識到有什麼東西不對勁的時候,整個世界已經慢慢凝成了一個晶瑩剔透的、血淋淋的卵殼。
有什麼東西,就要孵化其中。
而他顫抖着身體,慢慢跪下,腦海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混攪成一團,他的意識已經開始尖叫錯亂。
所有理智和情感炸作閃耀的煙火,一場大型狂歡秀,就要熱烈登場。
痛苦、恐懼、低語、扭曲、呢喃……拌着一股強烈的香氣,在粘稠和溫暖中将身心一點點侵蝕。
五感在漸漸消退去,先是視覺,聽覺,嗅覺……最後是觸覺,最後一根手指可感知的世界也消失了。
空氣中傳來一聲風的微響,而後流暢地呼嘯開去。
一切喧嚣都慢慢重歸平靜,在破繭而出中綻放出新的生機勃勃。
天地裂做兩半,黑沉沉夜幕中懸着一月,皎潔月光下,阿圖特慢慢地站起身。
她的全身裹滿新生的血液,正要大踏步向前邁去,走她向往的路。
所以她真的開始跑起來,高興地踏着海浪,追着飛馳的月亮呐喊。
生命啊,追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