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幽深的黑暗地底下,沉澱着細微的、窸窸窣窣的響動。
洞壁濕滑,石柱偶爾滴落的水珠發出清脆的滴答聲,地底悶熱的空氣裡彌漫着潮濕泥土的腥氣,幾點幽幽的熒光中,隐隐約約可見洞穴中心一尊小山般的巨大身影,連同着她身邊湧動的小蟲們一起,在晦暗光線中忽明忽暗。
不同于尋常阿努的黑色矯健外形,她看起來更像是一塊柔軟的、肥美的奶油點心。
蛇狀的下半身盤旋在一起,看起來肥壯無比,富有彈性的乳白色肌膚微微透明,幾乎能看到裡面彼此交錯的内髒。
人形的上半身伏在盤旋的身體一側,脂肪豐富的雙臂自然地交疊在頭顱下,銀白的長發幾乎要将她的全身覆蓋,半掩去熟睡的、靜谧的面龐。
濕熱的空氣裡,一些小蟲焦躁地在她身上爬上爬下,口器發出尖利如嬰兒哭泣般的聲響,從出生開始就渴望引起關愛和注意,幾乎是每一種生物的本能。
小蟲們們才剛剛孵化不久,有的還沒有長出翅膀,有的在半透明的卵裡掙紮,有的在啃食自己的蛹殼以獲得營養,有的已經在嘗試着飛起來,還有的,甚至是殘疾或者先天營養不良。
即使她因為困倦,已經将身體微微蜷縮起來,此時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檢查這一批最新的蟲卵孵化情況如何。
她打了個哈欠,慢慢睜開雙眼,微微透明的白瞳似乎是因為長年深居地底,而有些失明式的茫然。
接着,她開始仔細地挑選小蟲們的質量,從身體的健康狀況,到器官和内髒的發展程度,都認真地一一評估,挑揀到不同的隊列中。
原本吵鬧得厲害的黑暗地底慢慢變得安靜下來,幾乎所有的小蟲都乖乖照做。
這是得到瑪赫審視的機會之一,無論是認可還是厭棄,隻要可以得到母親的正視,就能激發出所以生物流淌在血液中、本能的喜悅。
終于,瑪赫嚴肅地挑選了一段時間後,将那些身體狀況不佳,或者脾氣過于暴躁的小蟲們聚在一起,撿做一堆。
洞穴裡重新變得吵鬧起來,未被選中的一些小蟲發出刺耳的尖叫聲,好像是在嘲笑着什麼,還有的仿佛是在哭泣,乖乖地停在瑪赫身畔,沉默不語。
瑪赫柔韌有力的身體慢慢扭動起來,将洞穴中間被選中的那一堆小蟲纏繞圍住,一點點絞緊……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她重新舒展開身體的時候,洞穴中央就剩下一灘血腥的碎肉。
如一片神聖的、祭祀的墳。
地底突然陷入一片短暫的沉默,幾乎要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隐隐藏着一種古老的、不可僭越的權威。
甜絲絲如蜜般香甜的,帶着一點鐵鏽的氣息,濃稠的血腥味在悶熱的空氣裡很快地蔓延開去,所有小蟲本能地一擁而上,黑暗地底再次響起了窸窸窣窣的啃食聲。
四通八達的洞口處,突兀地傳來一陣陣沉悶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洞頂石柱的滴水聲顯得更為清脆。
“瑪赫?”
低沉的聲音自洞口外一次次地傳來。
瑪赫頓住了動作,安安靜靜地朝洞口外望着。
沿着深邃的地底通道,恩基走了漫長的路途,太久太久沒有來這裡,她已經忘記了路,隻能一直試探着向四通八達的洞口裡不斷呼喚。
然而始終沒有回應,她隻能默默忍受着地底濕熱的空氣,在各個通道口裡不斷地來回穿梭。
“瑪赫?”
“瑪赫,你在這裡嗎?”
……
不知道找了多久,她總算在口幹舌燥之際找到了正确的洞穴。
恩基望着深邃的黑暗那頭,那雙冰雪般靜谧的眼睛,暗暗松了口氣,扶着洞壁優雅地一步步走進來。
“近來可好,瑪赫?”
瑪赫平靜地注視着懷中尖叫的小蟲,輕輕地撫摸着小蟲光滑的身體,并不說話。
恩基歎了口氣。
從很久以前的記憶裡,瑪赫就一直是這個樣子,對任何事情都置身事外,但凡是不重要的,或是既定的事,都無法真正引起她的注意。
“新的蟲母誕生了,瑪赫。”
“伊南娜帶着大颚聚在了冥土,建造了新的城邦,它的名字是埃勒伽什。”
瑪赫眼神微動。
避過腳下窸窸窣窣的蟲群,恩基慢慢走到瑪赫身邊,微俯下身子,一雙半阖的蛇目閃着兩點紅光,凝視着瑪赫的臉龐。
“瑪赫,我需要新的造物,新的大颚,新的軍隊。”
“為了阿努的榮耀,将新的血液獻給我吧。”
……
聯合城邦,下邦C3區。
從聯合城邦内部出發,離開了隔離上下邦人的安全區後,就是C2區——黑環,而在黑環與無人區之間的過渡地帶,就是C3區。
也是整個聯合城邦最大的貧民窟和犯罪集團聚集地。
反抗軍的駐地就在這裡。
幾個衣衫褴褛的小孩在低矮的房屋間玩鬧,一個用幾塊木闆和一個破網兜做成的網籃立在院子中間。
其中一個小男孩突然撿起一個看起來縫縫補補了很多次的籃球,率先向網籃裡投去。
那是個漂亮的三分球。
其他的夥伴似乎也為這突如其來的比賽所點燃,勝負欲在每個人心中燃起,一場日常的籃球賽在貧民窟的一角拉開序幕。
這是上個世紀時興的民間運動,越是貧窮的地方,越是慣于保存這些傳統的娛樂項目。
街角外的馬路傳來一聲貨車的喇叭聲,幾個中年男女從隔壁的魚貨店裡走出來,開始往店裡拉剛從北海運來的魚。
這是參與北海走私海貨的一家小作坊,蕭家在北海的勢力龐大,底下破破爛爛的窟窿眼子也最多,隻要每個月向這片地方的地方頭子上供兩萬聯邦币,就可以得到穩定的貨源。
“啪——”
一條魚從貨箱裡掉出來,早就在垃圾堆旁等得饑腸辘辘的野狗流着口水猛撲過來,又在中年男人的怒罵聲下畏畏縮縮地夾着尾巴後退。
原本坐在小闆凳上,砸吧着煙頭的老太太,中年男人的母親,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滿臉的褶皺裡寫滿了心疼。
她顫顫巍巍地彎腰撿起那條魚,拍了拍上面沾染的灰塵和泥濘,眼角瞥到地上嗚嗚叫的狗,本來朝貨箱抛去的小臂一抖,拐了個彎兒,這條魚還是給了它。
饑餓的野狗吃得飛快,肉和骨頭混着地上的灰塵都吃得幹幹淨淨,不過多一會兒,它沖老太太搖了搖尾巴,慢慢地走開了。
老太太沒頭沒尾地罵了一句,就像這裡的人給予彼此恩惠和關愛時的習慣一樣,惡毒才能維系親人之間的親密。
她又一瘸一拐地走回去,坐在小闆凳上,看着院子裡打籃球的孩子們發呆,幹癟的嘴皮砸吧着煙,渾濁的兩眼空空地望。
突然,衣襟處似乎有什麼東西親昵地碰了她一下。
她低頭看去,那條野狗又回來了,濕潤的鼻子喘着粗氣,長長的舌頭歪向一旁,白森森的犬齒間咬着一個球。
它沖老太太有點聾的耳朵興奮地狂吠幾聲,似乎是在邀請她陪它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