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原生家庭非常幸福,我的父親是一名建築工程師,我的母親是我最初的老師,她教會了我很多東西,也培養了我對蜜蜂的興趣。”
“一直到我讀了大學,我們仍然經常頻繁地見面,隻是結婚了以後,我就搬離了大學城,去丈夫家居住了,之後就很少跟家裡人見面。”
聽起來,祁女士是在大學期間結婚的,陳立新心底下暗暗揣測。
“美好的家庭是人一生中最懷念的地方。”陳立新臉上露出一個微笑。
她再次按下錄音筆,緊接着問道:“第五個問題,請問您和您丈夫是怎樣認識的,有什麼故事可以分享嗎?”
女人的臉色刷一下難看了許多。
是不是問得有點隐私了?
陳立新心中暗暗捏了把汗。
但她還是決定賭一把,堅持等待着女人的回答。
良久,女人緊緊地皺着眉頭,簡短地回答道:“他是我的老師,我們有一個女兒。”
“好的,第六個問題,可以講講您在聯合城邦裡的故事嗎?”
這個問題過于大膽了,幾乎是把“為什麼離家出走呀”給寫在了臉上。
陳裡新眼看着女人的眉頭越皺越緊,身下的被子被手指抓起了扭曲的褶皺,一顆心暗暗懸了起來。
但她還是希望女人可以回答。
但……她真的會回答嗎?
還是換一個委婉點的問題呢?
就在陳立新思考之際,女人突然歎了一口氣。
“姑娘,我可以告訴你,畢竟我活到現在沒幾個朋友,有一些事埋在心底太久,也不好過。”
陳立新連忙點頭,正要答應,女人卻嚴厲地打斷了她的話。
“但是,你的新聞報道中必須隐藏我的名字和身份,隻需要注明,是三河區的居民就行了。”
陳立新看到女人前所未有嚴肅的目光,愣了一瞬,立刻反應過來,她當即承諾道:“當然可以,保護采訪者的個人隐私,尊重采訪者的個人意願是我們新聞從業者的基本素養!”
女人俯身脫下拖鞋,半躺在床頭靠枕上,眼皮半阖,窗外的天光照到她半張臉龐,在眼睫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十幾年前的往事如同水底沉落的花,在她的回憶裡慢慢地上浮。
祁歌原本是大學城裡的一名優秀學生,憑着對蜂學的強烈興趣,她選擇了在生物科學領域享譽多年的祝歲之教授作為自己的大學導師,并因為對對方的崇拜與其逐漸走到了一起。
和老師結婚後,她開始專心做一個家庭主婦,盡管在業餘時間裡,她仍然忍不住去研究蜂學,但研究的成果她都轉移給了自己的老師。
這是她自己做出的決定,在當時競争激烈的學術界裡,她認為這樣才能使得整個家庭更為美滿幸福。
她的一篇論文成功使得祝歲之名聲大噪,祝家的客人來來往往,絡繹不絕,那似乎是段幸福的時光,她當時也因此認為,自己的選擇是對的,是顧全大局的。
結婚兩年後,她難産生下了一個女兒,患上了嚴重的産後抑郁症。
聽到女兒啼哭的聲音,她心中就生出濃濃的的仇恨和厭惡,忍不住去打砸身邊的東西,整夜整夜在病房裡哭泣。
後來,在祝歲之的調和下,她住進了聯合城邦最高級的療養所,女兒則交給了家裡的保姆照顧。
那段空閑的時間裡,她開始頻頻地去翻看自己學生時代的文獻記錄,去看自己寫過的論文,撫摸上面并非自己的署名。
在母親的鼓勵下,她開始撿起自己以往對蜂學的熱愛,重新開始自己的新研究。
兩年後,她調養好身體,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準備重新回家。
原本想給丈夫一個驚喜,她因此沒有打電話提前通知。
但在開門的一瞬間,客廳沙發上交纏的兩具身體徹底擊垮了她的理智。
她再次嘶吼着逃出家門,在衆目睽睽下控制不住地發瘋。
那是她的丈夫和師哥。
祝歲之壓下了所有的新聞和流言蜚語,所有人包括她的母親都在勸誡她回去,至少要為了孩子,生活也要體面地過下去。
她聽從了,終日龜縮在書房裡,做自己的研究,隻有疲憊的時候,看見保姆送來的安安靜靜的孩子,她才會感到一絲寬慰。
這個時候她覺得,也許為了孩子,一切也還算值得。
但在夜深人靜難以入眠的時候,她潛意識裡總忍不住去恐懼并仇恨她的女兒帶給她的一切,她破破爛爛的身體,她破破爛爛的人生,和那身體裡流淌着的另一個人的有罪的血。
在這樣煎熬又迷茫的日子裡,她也做出了不錯的研究成果。
在一場小有名氣的新聞發布會後,一個記者攔住了她,告訴她,她剛才所說的個人成就似乎造假。
在她憤怒的大聲斥罵下,記者冷笑着拿出了事實——她在大學期間的所有論文,也早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署上了祝歲之的名字。
家中的戰争又開始了,但戰士隻有她一個,因為祝歲之已經搬出了家,和她的師哥居住在一起。
他偶爾回家的時候,臉上挂着意氣風發的笑容,她的女兒開心地上前抱住他,甜甜地叫一聲“爸爸,您辛苦了。”
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又成為了那個龜縮在書房裡的人,隻是再也不去翻看蜂學相關的書籍,整天靜靜地看着愛情電視劇,或者愛情小說,在保姆抱來女兒的時候,拘謹地撫摸一下她的面頰,溫柔地笑一下。
一切的崩壞是在那個下午爆發的,她十三歲的女兒放學後興奮地跑回家,一頭撞進她的懷抱,紅撲撲的臉蛋上寫滿自豪。
“媽媽,有人要來拍爸爸的電影啦,我們全班都知道了!”
她臉上還沒粉飾好的笑意僵硬了一下,冰冷的指尖還是輕輕撫摸女兒的頭發,輕輕說:“那真好呀。”
突然,她可愛的女兒在她懷中擡起頭來,眼睛亮得如星星一般,大聲說道——
“爸爸是我的偶像,我要向爸爸學習!”
她的心理防線在一瞬間轟然倒塌。
她在她年幼的女兒面前,第一次毫無防備地捂住臉,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
她聽到保姆急匆匆趕來的聲音,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女兒害怕的聲音,母親勸誡的聲音,記者冷笑的聲音,丈夫豪邁的聲音……
最後是某個夏日的清晨,十八歲的她在書房翻閱文獻時,指尖沙沙作響的書頁聲。
她在深夜就逃走了,不知道要去哪裡,她隻想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
帶着全身的積蓄,她獨自從家的地方往外一路奔逃,錢财散盡之時,她成功偷渡到了北海。
她赤着腳,在荒野上不眠不休地流浪了三天三夜,醒來的時候是在陌生的帳篷裡面。
她走出來,看見幾個肥壯的女人,她們遞過來剛烤好的兔肉,對她說,來三河區吧。
于是,她現在就生活在這裡。
故事講完了,房間一片靜悄悄的。
女人似乎是講得有些渴了,她從床上坐起身,試圖去拿一旁木桌上的茶杯,手腕卻被陳立新穩穩握住。
“我來倒吧。”
将倒好的水遞給女人,陳立新坐回闆凳上,認真地看着女人,臉上看不出别的情緒。
“非常感謝您的分享,那麼接下來,請回答我的最後一個問題。”
女人喝完水,臉上顯出淡淡疲乏。
她放下平靜地點了點頭。
“能給我們講講您的那些蜜蜂嗎?”
女人愣了一瞬。
“我想,大學城裡蜂學專業的學生們,一定對她們的前輩正在做的事情非常感興趣。”
此時已接近中午,暖色的陽光透過小小的窗戶照進來,照射在女人身上,溫暖的光暈勾勒她的臉龐,光線裡的塵埃輕盈舞動,屋中這一角小小的明亮宇宙裡,是一團自由彌散的星塵。
屋外傳來幾聲鳥的鳴叫聲,房間裡的光線已經比清晨時明亮了許多。
春天已經來了,萬物複蘇,新芽初生,蜜蜂開始了它們收獲的季節,一切都在向新的方向走去。
她在其中。
女人蒼白的臉上輕輕浮現一個笑容。
“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