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等他死。
蕭衍還殘留有一口氣在,他急促地呼吸着,四肢劇烈地抽搐起來,像是要被空氣嗆死似的,他的喉嚨裡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
“為、什麼……”
她靜靜的,并不說話。
蕭琛躺在地上抽搐了一會兒,慢慢的就不動了。
就在屠一鴻以為他已經死了的時候,他的一隻手突然動起來,死死地抓住她的裙角,兩隻充血的眼睛猛然睜開,惡狠狠地盯着她。
“你會……下、地獄!”
“我、做鬼也、不會放……”
“該死……你……”
他神志不清地喃喃詛咒着,拖着身體用最後一點力氣向她爬去,他的氣管裡灌進了血,堵在喉嚨裡一卡一卡,斷斷續續的咒罵聲在房間裡低低地回蕩。
她看了他很久很久,用很慢很慢的語速輕聲說道:“可以繼續爬。”
像是在念一首詩。
蕭衍此時已經聽不懂了,他的大腦因為心髒的破裂而供血不足,嚴重的缺氧讓他已經無法進行下一步思考,甚至呼吸。
三分鐘後,他就會因為因為心髒驟停而死。
屠一鴻看着這個在地上掙紮的男人,她知道手裡的刀以後還有用處,就像她剛才做到的一樣。
她将它放在桌上,開始脫那件讓她呼吸困難的婚紗。
沒有别的衣服可換,她半跪在地上,開始扒蕭衍的衣服。
于是那件華麗的婚紗就放在蕭衍的身上了,他和它上下疊在一起,就好像他穿着它似的,隻是不知道要嫁給誰,大概是樁完美的婚事。
穿好衣服,屠一鴻将匕首藏在貼身口袋裡放好,她轉頭看向地上那個男人,他已經停止了呼吸。
男人的死是很直白的,帶着一點拙劣的、慘白的醜陋,好像一個單調的感歎号,或者稀松平常的句号,缺乏古來今往衆多文藝作品裡對死亡這個話題所孜孜不倦地描述的那種凄美、色情、美豔的藝術感。
一整塊畸形的肉僵硬地躺在那裡,胸口破了一個血淋淋的大洞,頭歪到一邊去,雙眼無神地睜着,第一眼看到會讓人吓一大跳,然後立馬是沖擊全身心的、赤裸裸的恐懼。
不像女人的死,還可以給人以一種啧啧歎奇的旁觀心态,稀釋這樣沉重的心理負擔。
屠一鴻看着男人那張僵硬的、青白的臉,一瞬間,仿佛很多張臉都疊在上面,恍恍惚惚地閃過,她漸漸回憶起很多類似于他這樣的人。
一開始是很平常的,在銷毀掉手頭的所有與零啟計劃相關的資料後,她獨自離開世界生命收容所,從南洋一路流浪到北海邊境,跨越了大半個大陸,終于追蹤到了屠啟的新的聯系方式。
她按照那個号碼打給屠啟,一開始電話裡的聲音很驚訝,而後又很快恢複平靜。
“你想來找我就來吧。”電話裡傳來這樣的聲音。
“我在這個地方。”不一會兒,号碼發送了一個地址過來。
她認真地記下地址,戰前難民遺址三号駐地,緊接着又打給屠啟,然而這次号碼變成了空号。
沒有别的線索了,她隻好按照這個可疑的地址追蹤過去。
在路經北海邊境森林的途中,她遭遇了一夥在野外橫行霸道的劫匪,子彈用盡後,她被逼到河灘邊上,不斷後退。
那是初冬,她雙膝浸沒入水中,冷的瑟瑟發抖,一隊北海特遣部隊恰好經過,将她救了下來。
她被重新帶到了之前路過的地方——北海南部113号難民營,距離本來的目的地又遠了三公裡,她的時間有限,于是她向這裡的護士請求面見這裡的話事人。
見到蕭衍的第一面,是在那間狹窄的辦公室裡,她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進來,凍傷的膝蓋和小腿還沒好完全。
“您好,我想請求提前出院,這是我的申請令。”
她一步步挪到辦公桌前,遞出那份字迹工整的文件。
蕭衍坐在沙發上,二郎腿高高地翹在桌上,他放下手中的報告,上下掃視了她一眼,嗤笑一聲。
她心神慌亂了一下,潛意識裡不敢去思考這樣的反應背後意味着什麼,隻是短暫地遲疑了一下,繼續說道:“這段時間,非常感謝你們的幫助,我……”
“你可以爬着去。”
她表情僵硬了一下,心中好像有什麼薄透的東西輕輕碎掉了,她慢慢地回過神來。
“您好,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說,待不住就死外面去,聽不懂人話嗎,瘸子?”
那兩個字出現的一瞬間,她的心猛然狂跳起來,泵出冰涼的血液在身體裡艱難流通,寒冰般堵塞所有的思緒。
那些針對她的身體的惡意,從回憶裡拉出無數的絲線,将這一點再次連接,她的人生像是被這張結結實實的網捕住永遠不得超脫其中。
生動,具體,鮮活,就在她的前面,極富沖擊力,咧着血淋淋的大嘴呲呲地嘲笑着,口中不斷湧出黑漆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織出無數黑線布滿了整個世界。
不斷提醒着她,她是羸弱的、次等的、失敗的。
高築的自尊心在一點點崩壞,她的任何撕心裂肺的掙紮,都像是在對那些高高在上俯視着她的人調情。
一種讨巧的小手段。
要被當做人看待嗎?可以的,要麼先跪在腳邊微笑,要麼就不管不顧地發瘋,然後把你架在火上燒死。
畢竟你太弱了啊,能怎麼反抗呢?
她握緊小小的拳頭,纖細手腕上的青筋微微崩起,能夠使出的力氣隻有非常可愛的一點點,明确這一點的一瞬間,她頓時被那種發自内心的恐懼包圍。
對她終生将受困于這樣一具羸弱的身體的恐懼。
這具病弱的皮囊在顫抖,她感到她的心歎了一口氣,低聲陳述着:“跪下吧,跪下吧……”
她的恥辱,她對自己時刻不停歇的咒罵,她的痛苦來自于她自身,來自于她的活生生的存在。
難道不是因為這樣,眼前這個男人才能如此肆無忌憚地羞辱她嗎?
如果她的拳頭硬一點的話;
如果她的身體健壯一點的話;
如果她……
如果她不是個女人的話!
那她就能有尊嚴地活着。
那才是屠一鴻該有的活法。
但現在,還不到時候。
她要以這具身體所能實現的方式,給他以他帶給她的痛苦同等的裁決。
到那時候,她就可以重新踏上征程,帶領世界進入新的進化循環。
到那時候,她就可以脫胎換骨,展翅飛翔。
此時已經接近淩晨兩點,天際浮出一線乳白色的微光,屠一鴻搜出提前藏在衣櫃裡的武器和行李,裝備完畢後,在翻下落地窗前,她最後看了一眼屋内的那具屍體。
他真的不動了。
她放下心來,攀着繩索一點點爬下去。
今夜,她就要一舉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