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叮鈴——”
床頭櫃的鬧鐘響起,屠啟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循着聲音翻了個身,伸出右手摸索着将鬧鐘關上。
翻回身體,她平躺在床上,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真是奇怪,明明已經半個月都沒有加班了,身體卻似乎比以前更嗜睡。
這大概就是人老了的特征吧。
屠啟接着躺了約三分鐘左右,還是在内心的自我鬥争下慢吞吞地坐起身。
時間是早上六點整,玻璃窗外照進明亮的陽光,牙刷、洗臉巾、潔面乳……幹淨整潔的盥洗室裡,所有的用具統統隻有一人份。
她猶豫了一下,把脫到一半的棉外套重新披上。
這個季節,室内的空氣還是有些寒冷。
洗漱完畢,卧室裡的電話突然響起來,她撈起一塊幹毛巾匆匆擦了擦手,趕緊跑到卧室,“您好,我是屠啟。”
電話那頭傳來沙啞的女人聲音,“你負責的那塊地方半個月前出了事,她們跟你說了吧?”
屠啟心中一緊,握緊手機的手指關節微微泛白,“是,我聽她們說過。”
“那邊還沒找到人,你們這段時間沒有事情做的話,過去那邊跟着他們看一下是怎麼回事。”
“好,我過幾天去跟他們……”
“今天下午就去!”
屠啟呼吸一窒。
女人的聲音嚴厲了很多,隐隐透着一絲責備,“早日把事情解決好,不要找那些多餘的借口,不要老是讓我教你們該怎麼做……”
屠啟手忙腳亂地應着,“是,是,我知道。”
“那我今天下午就去。”
她口中說出這句的時候,女人那頭已經挂斷了電話。
屠啟慢慢松下一口氣,才發現自己全身的肌肉不知何時繃得僵硬起來,肩胛骨兩側隐隐傳來一陣酸痛。
時間緊,任務重,等會去食堂吃完早飯,就叫她們趕緊收拾東西,準備下午三點出發吧。
時間過得一陣兒慢一陣兒快,到了中午十二點的時候,屠啟已經打點好行李,準備去食堂吃午飯。
今天的食堂有新一批的新鮮蔬果供應,因此來的人比平時多了些。
屠啟自己打好一份蔬菜沙拉,正欲轉身離開隊伍時,突然感到袖口一緊,似乎是被什麼東西勾住。
她回過頭看去,對視上一雙深邃而澄澈的眼睛,鬼魅般将她捉住。
她突然感到有些難以呼吸。
少女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喉嚨裡發出的聲音聽不出情緒,“為什麼不叫我去?”
屠啟感到心中不受控制地生出幾分窘迫,漸漸地變成了憤怒。
自己明明是個四十多歲的大人,卻會總為這樣一個病弱的女孩所困住。
難以置信……簡直荒唐。
她皺起眉頭,語氣故意用得很重,冷冰冰地說道:“你應該清楚你自己的身體情況,不要給别人找多餘的麻煩。”
“隻會是别人給我帶來麻煩。”
少女的兩丸黑水銀似的瞳仁底下沉沉地墜下去,化作兩輪淵底的黑日。
她盯住屠啟,一字一頓地說道:“你,絕不能懷疑我。”
衆目睽睽之下,所有人看着這奇異的一幕——那對出名的母女一前一後站在食堂窗口面前,擋住了後面一大長串排隊的人,年輕的一個死死拉住對方的衣袖,另一個年長些的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端着餐盤的樣子看起來有些狼狽不堪。
周圍響起人群窸窸窣窣的議論聲,屠啟感到自己身上紮滿了四面八方射過來的目光,深入骨髓般地惡毒。
她握緊餐盤的指尖不自覺地顫抖起來,望着少女那張咄咄逼人卻泰然自若的臉,她心中倏地生出一股逃跑的沖動。
“去收拾好你的東西。”
靈魂帶着尊嚴逃走了一半,她張着嘴巴說完這句話,身體徑直越過少女,将餐盤端給窗口站着的食堂阿姨,後者臉上的神情明顯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
“請您幫忙打包一下。”她臉上露出得體的微笑。
直到匆匆離開食堂前,她都沒去看那片孤單一人落在原地的身影一眼。
……
時間很快到了下午三點,正午的陽光将空氣燙得舒适了些,屠啟拖着行李箱走出來,基地外的雪地上停着幾輛來接應她們的極地科考車。
兩個司機站在後備箱旁,一個瘦高個兒,一個肥壯胖,二人原本正吹牛吹得熱火朝天,一看見她,就走過來跟她打招呼。
她臉上露出微笑,跟他們禮貌地客套了幾句,不一會兒,幾個同事也陸陸續續地到了,司機開始往車上搬一行人的行李。
她站在三三兩兩聊着天的同事堆裡,總時不時地抽出心思,去瞥人群間的縫隙,尋找少女的身影。
不一會兒,屠一鴻确實也到了,她注意到她的行李很少,心中有些不确定她有沒有帶每天要吃的藥,和換洗的衣物。
肥壯胖司機大踏步走到少女面前,炫技似地高舉起那少得可憐的行李,一把抗在半個肩頭,倒米袋似的扔進後備箱中,中氣十足地高喊一聲:“好嘞,各位,我們走咯!”
或許是那渾圓腰腹坦出的一團過于醒目,再配合上中年男人那副意氣風發的神情,看起來着實有些滑稽,眼鏡同事和其他幾個女人忍不住笑了起來。
司機配合地笑了笑,大手一揮打開車門,一行人彼此打趣着,一個接一個地上了車。
瞥見屠一鴻坐上了另一輛車,确定是後座靠左邊車窗的位置,她心中默念着,不易暈車的好地方,不露痕迹地上了肥壯胖司機的車。
按照原定行程,這趟車程一共要有三天,她們今天要去前面的基地裡留宿一晚。
車開了一整天,屠啟整個人在車廂裡悶得又乏又倦,回過神來的時候,一隻大手輕輕搖晃她的左肩,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過去,是那個肥壯胖的男人。
男人臉上露出打趣的笑容,口中說出的話卻很貼心:“這一趟可不容易,好在咱趕上了食堂晚飯的趟兒!”
她看着那熱情洋溢的笑容,心中突然閃過一陣恍惚。
如果她身邊有這樣一個壯實的男人,不論外表,其實那厚實的脂肪也很強壯,充滿安全感又很風趣……她的生活是不是能變得有趣一些?
被自己瞬間的想法驚到,她慌忙移開視線,連連擺手道:“我沒事,謝謝您。”
男人沒再說什麼,讓開了身位,她扶着車邊上的欄杆下了車,男人默默在她身後伸出一隻手虛護着她。
鞋底踩到松軟雪地的一瞬間,那冰冷的感覺反而讓她身心放松了不少。
她回過頭,禮貌地說道:“那我先走了,您也早些回去休息。”
男人豪爽一笑,點了點頭,站在原地目送她走進基地的大門。
門上的識别器通過身份認證,她向門内走了幾步,才想起來自己忘了問男人關于屠一鴻的事。
她回頭望了外面一眼,心中着急起來,要是屠一鴻又因為什麼原因跑落在外面怎麼辦?這種事情以前就常發生。
猶豫了幾秒,她匆匆轉身向外走去,打算追上那個司機,剛一擡腳,身後卻傳來仿佛來自噩夢般的聲音:“找我嗎?”
卡帶一幀一幀倒放般,她慢慢回過頭,再次被迫直視少女直勾勾的眼神。
少女的臉色蒼白,兩隻手拎着一袋少得可憐的行李,單薄裡衣外套着件肥大的外套,肩頭的位置積了層融雪,布料透出不協調的、潮濕的深色,看起來是在外面等了她很久。
“我都看見了。”
屠啟看見少女的嘴巴平靜地一張一合,唇齒間斷頭台一樣咔咔作響,咬在她心上深刻的齒痕——
“你真惡心。”
耳朵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刻,她整個人像是被浸在了鹽水地裡,濃稠的喘不上氣。
四肢末端成了鏽迹斑斑的鐵棒,在四周極寒的空氣裡凍結、收縮……扭曲成醜陋的一團。
她好像是一聲不響回到宿舍的,也忘了是什麼時候跟宿舍負責人溝通,是什麼時候去吃的晚飯,又好像是沒吃。
總之第二天早上醒來時,眼睛還在鹽水地裡凍得隐隐作痛。
接下來的兩天裡,她再沒跟司機說過一句話。
最後的基地是她最熟悉的地方,艾利爾七号站,世界生命研究所建立的第七個南極科考站,因附近幾座“艾利人”(遊離于人類文明社會之外的高緯度地帶少數人種)群居的小島而得名,也是由她負責的科考基地。
眼鏡同事和換了藍毛衣的同事跟兩個司機道了謝,一行人七手八腳地從車後備箱拎出自己的行李。
站在遠離司機的角落裡,屠啟打了幾個電話,叫了這裡的幾個下屬過來幫忙。
待在自己的地方,果然就放松了很多,凡事心裡都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