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遲早要再見這人一次，要追究認罪的心路曆程，大可往那時候延。

“既你認罪，便把犯罪之事詳細交代出來。”

林思即刻端坐提筆，記下對方姓名，将衆人的關注重新拉回到案件之上。

“他們做的事情，該早交代了。”

丘賢蓮腰背筆直地站着，她雙目緊緊盯着林思，“從前他們為色滅我丘家滿門，我苟且偷生甘願為妓，為的就是複仇，準備妥當，我便開始動手。僅此而已。除了王文清那個窩囊廢，其餘人怎麼死的，你們都已查明。”

“不對，”林思懶得繞圈子，直接點明，“還有金大發堂兄金大财的死。”

“雖無文書案卷，但第一個死在你手裡的，恐怕并非捕快徐氏，而是金大财。我想，十一年你放的那把火并不順利，是以你隐姓埋名籌劃多年，一切萬無一失了才動手。”

丘賢蓮眼睫顫了顫，似終于覺察到冷一般，她緩緩拉緊領口，五官緊擰，淚光方消的眼裡再度盈出水汽，唇瓣幾度開合，最終顫出來一個“是”。

“此案涉及前朝，我們整理案卷需要完整始末，不得出半點偏差。你既認了罪，還煩請把事情始末講清楚，讓這一切明明白白地結局。”

這樣瞧着，她比方才的風塵做派更惹人生憐。

林思暗暗歎出一口氣，心底生出一縷不忍，腦子還沒想好，嘴已經把話說了。

一番話說得如此客氣，連她自己都恍惚起來。

丘賢蓮顯然也沒料到她會忽然變了語氣，看向林思的目光微微閃爍。

片刻之後，她閉了閉眼，垂下頭來。

一顆心更往下沉了沉。

要不說人家是官呢？都不消說，什麼都清楚。

人能當官，還是有些本事的。

她既為刀俎，自然清楚是無路可退。隻望以此陽功，為地下諸多冤魂換些陰德，叫他們來路好走些……

回憶過往，于她而言并不難。

那些火光缭繞的、慘叫嚎哭的、撕心裂肺的畫面，這麼多年來，沒有一日、一刻離開過她的眼前。

它們支撐她苟活十二年的，或許等的，便是今日這一刻。

“所有人都以為我死在了那場大火裡。其實，我隻是暈死而已。”

“後來，我被大火燒醒的。全身都疼，眼見火光之外是那群畜生，我便帶着求生的本能，帶着一身的火，從側門跑了出去。”

“不知跑了多久，我撞上了一輛馬車。”

“那是縣裡有名的郎中家的小姐，她生性慈悲，救了我，為我一次次采藥修複被毀的容貌，無論我如何尋死覓活，她都耐心對我。半年後，我終于可以下床走出院子。卻不想那小姐被許配給了金大财。”

“她不願嫁，可父母之命無力抵抗。又過了半年，她還是被擡上了花轎。她是哭着去的，我生怕出事，繞着路跟到了後院。”

丘賢蓮緊緊攥着衣裙，手背都冒出了青筋，極力忍耐着什麼，可緊咬的牙關還是出賣了她的情緒——

“金大财這個禽獸！新婚之夜，他讓那群王八蛋一起過來，将她折磨死了！”

“我剛到後院，就聽見她的慘叫，等我找到廂房的時候，隻聽見他們嬉笑嘲弄，從沒合上的窗口看到他們商量着将她的屍體拿去配冥婚！”

“是我的身體痊愈得太慢！是我腿腳不夠快！都怪我！怪我！”

“你進去了吧？等他們離開之後，為了帶回她的屍體，你進了婚房。”

“是……我進去了。”

丘賢蓮擡起眼皮，渾濁的眼白上眦着血絲，“金大财發現了我，他沒認出我，卻想把我殺了。”“但老天爺又幫了我一次，推搡的時候，他自己撞上房中桌角，暈了過去。我就是趁那個時候，用婚房裡的蠟燭把他點了。看着火從他的頭發燒起，眨眼就蔓延到全身的時候，我有一種出氣的感覺。”

聽到這裡，林思已經不意外了。

她甚至可以将整個故事補完，“可金大财被燒醒了，他帶着火撲向了你。你帶着一具屍體，行動不便，想必又一次被燒傷了。”

“但也因為這樣，你想到了報仇的方法，你要讓他們也在火裡死去，甚至不惜以殘軀入九流。”

“沒錯。我忍辱偷生，自薦入青樓學媚術，為的，就是将他們一一燒死。隻是我并不聰慧，學了許久，謀劃了許久，才得以手刃仇人。我不過是……要為親友冤魂讨個公道！可你們，輕易就設計抓了我，你們告訴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咳！”

一口血驟然噴出，丘賢蓮悲憤吼出最後一句，那粗粝的嗓音卻沒有如她所願撕心裂肺，隻是沉沉随血墜入塵土。

看着她面前一片深紅，林思垂下眼眸，輕聲喃喃：

“……主簿，我記好了。”

與此同時響起的，還有段芳和的一聲輕歎：“辛苦了。”

從各個意義上地說，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