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懷民卻恍覺此刻如處盛夏,貼身的汗衫已經濕了。
他用袖子擦了擦額上冷汗,“姑娘見笑。這位是縣上長生店的老掌櫃。老糊塗了,來來回回都隻會說這三個字。我正要讓他們将他送回去呢。”
“那我送吧?長生店我知道,方才來的路上看見了。”
林思說着,自說自話攙上了老人家的手臂。
祝懷民心裡藏着事,沒有看林思的眼睛。不然他就會發現,在他提到“長生店”的時候,林思的眸子明顯亮了幾分。
因為“長生店”,就是那個接了旺兒屍骨的壽材鋪。
于三娘說過,當時就隻有這個老掌櫃相信她,支持她找到證據,不讓安甯再害人。
當年也是這位老人家,給了于三娘離開山縣的盤纏。
如今時過境遷,于三娘青年早衰,滿頭華發。而老人家言語混亂、神智糊塗。
也不知道是詛咒還是一種解脫的預兆。
祝懷民是個不會拒絕人的人。
性子溫吞,當年亦是如此。與于三娘的斬釘截鐵不同,他輕易相信了安甯的說辭,接下了賠償的銀兩。
對他來說,好像對旁人說“不”是一件非常羞恥、禍害祖宗的事情。
是以,眼下面對自說自話的林思,縱使心裡一千一萬個不願意,他還是說不出來一個“不”字。
“不”在他嘴裡蜿蜒周轉,最後被拆分成一句溫吞得體的話:
“有勞姑娘了。”
老人家的高呼哼唱還在繼續。
林思攙着人,發現他并不抗拒,便好聲哄着一點點挪着轉身往外走了。
才走兩步,她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來,目光定定落在老人家方才站的位置上。
不知是不是巧合,他站的正前方,對着的正好是安甯的神像。
“姑娘,還有事嗎?”
祝懷民看見她回頭,還以為是老人家不肯走了,一顆稍稍放下的心頓時又提起來。
林思彎了彎唇,意味深長颔首道謝:“沒有,就是想起來,忘了謝謝你。”
謝謝你,能将這麼大一個“寶貝”交給她。
手有一老,如有一寶。
林思攙着手上的老寶出了神廟,随便找了家茶攤坐下。
說來也怪,剛邁出神廟大門,老人家就不叫喚了,老老實實沉默着跟林思走。
二人來到茶攤時,茶攤的老闆看起來認識老人家,熱絡打了聲招呼,又問林思是什麼人。林思照實說了之後,老闆感慨她心地善良,煮着茶煎着餅同她唠了起來。
沒有白唠。
林思從老闆嘴裡得知,原來老人家把鋪子交給兒子快三十年了。
也就是說旺兒的屍體,不是從老人家手裡過的。
不從他手裡過,卻面對安甯的神像高唱“損陰德”……
“他是生意交出去之前就這樣了嗎?還是之後?”
茶水上來,林思很懂禮數地先給老人家斟出一杯,然後一臉關懷地照顧着他喝茶潤口。
“之後。建朝前,我們縣有過一場瘧疾。縣上的人都說,他在瘧疾裡搞壞了腦子。”
砰砰!
老闆話音剛落,桌面上蓦地砰砰作響。
二人一下愣住,回頭看去,隻見桌面上的餐點茶壺被震得跳了起來,酥皮點心的皮眼看着碎了一桌。
而桌面之上,一雙滿是皺紋與褐色斑駁的手正用力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