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昔日舊人的消息所影響,這幾日陳瑜心情不可見地低落下去。哪怕他今日回府,直接被如斯請去了茶室,神色還有幾分微不可查的郁郁。
“前幾日新得了一套茶具,恰好今日府上新晉了清明前新采的龍湫白雲,就想着請璇之過來品嘗一二。”如斯微笑着招呼陳瑜道,“希望不要耽誤了璇之的政事才好。”
“無妨。”陳瑜笑容淡淡,還帶着幾分憂悒,他目光掃過身前的黑漆桌案,隻見那是一整套黑釉鹧鸪斑天目盞。天目盞燒制時,對溫度及釉的技藝都要求極高,更因此,每一件成品上的斑紋都千變萬化,或如兔毫,或如油滴,皆是獨一無二不盡相同。如斯今天拿出的這套天目茶盞,每一件釉面都帶着相似的鹧鸪斑,當真十分難得。
其實時下鬥茶,流行的都是黑盞,因茶色清淺,黑釉茶盞更能顯出茶末如雪的美妙。加之,一般的黑釉茶盞都做的比較厚重,胎體比輕薄的白瓷更渾厚,且胎内蘊含細小氣孔,利于茶湯的保溫,方能在點茶後,還能慢慢享用溫熱的香茶。
陳瑜和如斯相交這些年,從來不曾見過如斯用黑盞點茶,不由升起幾分驚訝:“這套鹧鸪斑天目盞,倒是有幾分難得。”
“詩人有雲,‘研膏濺乳,金縷鹧鸪斑研膏濺乳,金縷鹧鸪斑’。”如斯一邊細緻地分茶,一邊笑着解釋道。“正值我和璇之相遇十年之際,這套鹧鸪斑,倒也配得上。”
“不知璇之可還記得,十年前的今日,正是我第一次見到璇之。”面對陳瑜微有詫異的眼神,如斯輕聲說道。
陳瑜淡淡一笑,斂去心中萬千感慨:“記得。”
原來,都已經十年了。
的确,那人死在孤冷的冬季,而霍廷昱死後的春日裡,自己才把如斯接到了府上。
陳瑜眼光閃過幾分恍然,也是,如今的自己,都已經到了鬓生華發的年紀。
還記得今晨銅鏡中的自己,依舊清瘦俊朗,眉目還是舊日謙謙君子的模樣,但雙鬓依稀可見些微銀白。
陳瑜忽然心下一痛,他接過如斯遞來的茶盞,低頭飲茶,掩飾住心中刹那間湧起的恨意。
就在短短一瞬,無人知曉,陳瑜忽然對霍廷昱起了無比的嫉恨。
他死的時候,和小皇帝走時那麼近,而自己在這世上消磨數年,也許地底下的霍廷昱早就到了小皇帝身邊。
更别說自己還會慢慢老去,等日後和小皇帝相見,那人依舊風華無雙,自己卻滿頭白發,四目相對間,情何以堪。
陳瑜心下怅然,就聽見如斯慢慢說道:“我不知道你剛剛又想起了誰。”
“你總是這樣,隔着我,去看另一個人。”如斯秀氣的眉皺起,流露出一絲令陳瑜心驚的哀怨,“我很不喜歡。”
陳瑜一怔,忽然有了不詳的預感:“你?”
正說話間,陳瑜感到一陣隐痛從心脈傳來,他一驚之下才發現,渾身上下都是麻木之感,隻有胸前的疼痛越發清晰。
“是誰?”陳瑜一個瞬間就猜到了一切,他目光如炬冷冷看着如斯,“博陵崔氏?弘農楊氏?還是颍川陳氏?”
如斯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見過陳瑜朝堂上的樣子,如今不由被他不怒自威的氣勢所怔,倒退幾步呆呆道:“陳玟。”
陳玟,據說,正是被自己算計後,不得不舉族搬遷的颍川陳氏的新任族長。
自己到底還是死在了颍川陳氏手裡,陳瑜一聲慘笑,狠狠看向手足無措的如斯:“滾!”
如斯整個人都在顫抖,他跑出幾步,又折了回來,目中含淚道:“我姓趙,出身汝安嘉平。”
據說趙嫔,也出自汝安郡嘉平縣。
陳瑜不由一個恍惚,輕輕一歎,原來如此。
陛下,我如今,算不算死在了你的手裡?
若不是因為那相似的容顔,我又怎麼可能和他這般親近,毫無防備之心?
他沒有再管一旁呆立不動淚如雨下的如斯,隻苦笑一聲,徑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死亡前的片刻極其安甯,很多被他早已遺忘的片段又重現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中。
多少曾經被抛在腦後的嘲弄和謾罵,再一次洶湧而來。
陳瑜輕輕閉上眼,将一切叫嚣的雜念,置之不理。
他這一生本就自風刀霜劍曆練而來,得失由人,成敗不論,功過随他。
總之,陳璇之這一輩子并無什麼後悔的。
若是真有什麼遺憾的話,大約是沒有和你相逢在一個合适的時機罷了。
陛下,如果來生,你若是個公主,那璇之一定拼盡全力也要當個驸馬,願與你舉案齊眉,願與你鳳凰于飛,願與你——
宣帝天佑十年,一代權臣陳瑜被府上門客毒害于家中,天下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