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滿樓歇店滅燈時,謝遇良正打了個哈氣,略帶嫌棄把手上的糖漬擦在身上,随後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塵,站起來仰天大笑。
百年不見,昔日一掌震碎他妖丹的冷漠仙人如今變成這副任人淩虐的模樣,他怎麼能不笑。他是該落井下石還是該落井下石或是該落井下石呢?
謝遇良心情大好,走出去一陣,才想起來自己買的那些小玩意沒拿。買的時候是真喜歡,現在也是真的覺得無趣,不過其中有枚劍穗他好不容易買下,扔那兒怪可惜的。
拾了劍穗,他朝着沈安離開的方向找過去。地上還有一處新鮮的血痕,臨江城裡非富即貴,鞋底大多用皮革制成,地面粗糙,一看沈安那家夥就養尊處優,怎麼能受得了此等折辱。況且找事者使了十成十的力,隔得遠看不清傷勢,卻也能想見這手怕是以後别想持劍了。
謝遇良将劍穗上下抛擲,玩了會兒便塞進懷裡。
沈安眼睛瞎,腿也不知道受了什麼傷,走得極慢,幾乎是被人群半推半擠着移動,等他走出這條街,謝遇良索性分了條神識跟着,眼下雖然不知道具體位置,但也能找到大緻方向。
沿着路走,房屋低矮了些,不像香滿樓附近富麗堂皇,卻也能看出是講究人家,再走下去,房屋逐漸稀疏,人迹罕至,唯有滿天星辰和迎面襲來的塵土。
這條路這樣長,連他都忍不住停下歇腳,沈安竟然硬生生靠着半截拐棍走回來了。
明月高懸,謝遇良停在一處破廟前,他左右看看,這廟連門都缺了半扇,滿目荒涼野草叢生,正對着廟門一尊佛像正襟危坐,落了厚厚一層灰,看上去破敗不堪。要不是神識引路告訴他就在這裡,他差點以為沈安被狼吞虎噬拆吃入腹了。
門檻出奇地高,謝遇良擡腿走進去,破廟裡沒其他人,放出神識略微找了找,就瞧見一個身影孤零零躺在那。渾身髒兮兮的,身上也蓋了條髒兮兮的被褥,不知是冷的還是疼的,沈安蜷起手指緊緊抓住被角,下一秒猛然睜開眼,支起身直直看向謝遇良的神識:“誰——”
饒是沈安瞎了眼還有如此通天的洞察力,全盛時期謝遇良未必打得過,不過虎落平陽被犬欺龍遊淺水遭蝦戲拔了毛的鳳凰不如雞,趁人病要人命才是作為魔修的優秀風範。
謝遇良收回神識,抱臂慢悠悠地走進廟裡,笑說:“什麼誰啊,我啊,不記得我了。”
沈安或許也覺得誰啊我啊你是誰啊我是叉叉叉的對話過于煞風景,他謹慎地坐起來,手裡握着把短匕首,不再說話了。
轉眼間,謝遇良走進屋内,仗着沈安奈何不了他,便肆無忌憚打量起來。
又破又冷,夜裡涼風呼嘯灌進來,雖說還沒到冬天,但陰風陣陣免不了擾人不得安生。而沈安就坐在草垛上,想來不會有多暖和,頭發上還粘着幾根草芥。
旁邊滿是缺口的碗裡盛着一個幹饅頭,應該是準備當做明天的口糧,真是無處不可憐。
不關我事,謝遇良一腳踢翻那碗,惡狠狠地獰笑着走到沈安面前蹲下,露出兩排大白牙:“不認得我了?百年前臨江城上元燈會你親手震碎一隻蛇妖的妖丹,将他扔到城外自生自滅。想不到吧?那隻妖回來找你報仇了!!”
說罷動手奪短刃,沈安迅速擡肘防禦,倆人手上動作打得有來有回,謝遇良索性不搶了,一記重拳以刁鑽的角度狠狠砸向沈安腹部,沈安瞬間吃痛地蜷起身體,謝遇良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稍一使勁沈安便松開了手。
短刃被謝遇良握在手裡掂量:“百年前你震碎我的妖丹,如今我來取你靈根,留你條命,如何?”
他說着便要上手挖,本想看看沈安驚慌失措的神情,誰知道那人什麼也不做,隻嘴角勾起嘲諷的笑意。
“斬妖除魔天經地義,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沈安似乎自己也覺得可笑:“隻是我的靈根早就被挖了,沒有第二根贈予閣下。”
謝遇良聽到這話瞳孔驟縮,他驚愕地看向沈安,怎麼也不相信這句話,但他已經實實在在摸到沈安的丹田處,那裡确實是空的!
怎麼可能?
這怎麼可能?!
原先探知不到沈安的修為,他還以為是沈安刻意隐藏實力,現在才發現他是真的沒了靈根散了修為!
是誰取了他的靈根?沈安一身傲骨,仇家尋來他也能大義凜然說上句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沈安怎麼可以沒有靈根?都沒有靈根了他還怎麼讓沈安也嘗嘗散盡修為的痛苦!
現下沈安靈根已被毀,他該怎麼完成複仇大業?尋仇尚且分個三六九等,就算如今真把赤手空拳的沈安打死了,正派弟子也會說他勝之不武實乃敗類。
良久,謝遇良緩緩吐了口氣,正想說些什麼,倏然眼尖地看見一隻小手突然伸出來摟住沈安的腰。
沈安的表情僵了僵。
在沈安身後隆起的破布堆裡,有個小家夥爬了出來,他身量小,躲在破布裡連謝遇良都沒有發覺。
沖出來就甩開謝遇良放在沈安身上的手,大聲道:“壞人!你是壞人!”
說着說着竟哭了起來,好像謝遇良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
謝遇良瞠目結舌:“你都有兒子了?!”
他連姑娘手都沒摸過,被沈安害得白天修煉晚上失眠,結果這家夥竟生了個兒子?還有天理嗎!
沈安沉着臉安撫,那孩子看起來年齡不大,最多三歲,哭聲卻震耳欲聾中氣十足。謝遇良被吵得思緒混亂,一時間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大的他都沒打算殺小的自然也得留着。
“孩子是無辜的。”沈安說。
謝遇良陰着臉:“他怎麼樣才不哭,你要給他喂奶嗎?”
“……”
“你放心,我說不殺你,就是不殺你,自然也不會殺他。”謝遇良從懷裡摸了半天,找到塊方糖遞到小孩面前:“諾,吃吧,我不是壞人 。”
那孩子坐在沈安腿上,抽泣着看了看謝遇良,又看了看沈安,然後鑽到沈安懷裡不說話了。
“什麼意思。”謝遇良也看了看沈安。
沈安當然不會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