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
剛剛醒來的時候,她腦子裡還亂亂的。頭頂上縱橫疊架的拱梁結構看起來很眼熟,當然了,隻要是在屋子裡睡覺并且仰睡的話,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多半就是這樣的景象。不過這熟悉也有些陌生在裡面,也當然了,畢竟她還是第一次在此醒來,第一次在此入睡,第一次居住在這間新蓋起的房屋中。總之這裡不是記憶中的家。
現在,現實……她真的離開過這裡嗎?
王紅葉躺在床褥上,對頭頂的梁架看了好長時間,耳邊聽到風鈴不時發出清脆的叮當聲,早晨還有鳥鳴,陽光透過紙窗,柔和地照在她的臉上。她定定地看着,然後伸出手在空中抓了一下,自然什麼也不會抓住,她也不知是要抓住什麼。
手臂直直指向梁架,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感覺頭疼,這是自然,昨天喝了一天的酒,從早上的三獻,到中午再到晚上的婚宴,已足以令她醉意至今未消。口中有很難聞的酒味,苦苦澀澀地從喉嚨一陣陣湧上來。讓她想去思考什麼卻無法集中注意力。
過了一會,她似乎明白自己想思考什麼了。于是王紅葉坐起身,掀開蓋着的被褥,看自己的雙腳有些髒,床鋪上仔細看還能看到幾粒沙子,這能證明什麼呢?也許是地闆比較髒,也許是穿着的鞋子進了沙,也許。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感覺眼角下皮膚很粗糙,也許是眼淚留下的痕迹,又也許隻是皮膚本來就這樣,也許。
她身上穿着睡衣,睡前換上的,婚禮之日最後換的一件新衣。現在依然穿着,頭發也散着,垂在肩頭,這很自然。
她感覺餓了,想吃東西。這也很自然,因為昨天沒吃飽,宴席嘛,刨開敬酒作陪的必要流程,剩下吃飯的時間其實是比較少的。更何況喝完酒第二天本來就會覺得餓。所以胃裡空空蕩蕩,這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夢嗎?”
王紅葉坐在床上,一隻腿彎曲,手肘撐着膝蓋手背扶着額頭,自言自語,“也許,畢竟那可是非常不自然的事情。在夢中什麼都能做到,哪裡都能去,任何不尋常的人都能遇見。在夢中,可以度過很長一段時間,醒來才發現不過刹那。”
夢,也許。
但可以确定的是,現在是現實。
現實,今天是她結婚之後的第一天,今天她在一間陌生的房屋中醒來,身邊是——
——她望向身邊。
身邊沒有人。
“嗯?”
王紅葉半睜着惺忪的睡眼,看了眼身邊空蕩蕩的床鋪,疑惑地皺眉,“現在什麼時辰了?”
當然不會有人回答她。
“我睡了多久?”
也不會有應答。
“嗯算了,先去找點吃的。”她說着,站起來,穿上涼鞋,拿起挂在牆上的一件外衫穿上,簡單地綁好頭發,向通往外廊的門走去,那扇門連通後院。她曾經打開過,在夢中,也許。
“夢,也許吧。”
王紅葉說着,将門打開,帶着未消散的醉意輕輕微笑,“如果是夢的話,真是個不尋常的夢。很特别,很好。比現實要好。現在我得去吃碗面,然後問問家裡人我新婚的夫君去哪了,唉。”
推門。
她在後院見到了一個人。
不是她要找的人。
是池本長門,近衛隊裡的年輕小夥。她對這位新婚夫君的同事還有印象,上個月過節進城的時候靠關系行過方便。現在站在院子裡背對着她,望着主宅那邊,聽到她開門的動靜轉身望來。王紅葉注意到在主宅的後門那還站着另外一個人,看裝束也是近衛隊的。
“王小姐,您醒了。”池本長門對她說,還像之前一樣稱呼。
“嗯,池本大人。”
她行了一個禮,“您好,您為何在此?是找出雲有事嗎?”
“哦……呃,不是。是勘兵衛隊長帶我們來的。”年輕人對着主宅那邊指了指,“我們剛來一會,隊長有事找出雲介前輩。然後,嗯,隊長安排我在這看着。然後,出雲介前輩吩咐我說如果您醒了和您說他現在在主宅有事,如果您找他的話要等一會。”
“哦,這樣。”
王紅葉從對方的話語中判斷出一些别的信息,既然說“我們”那就是還有别的近衛隊成員來此,既然安排看着那就是要談比較重要的公事,這陣仗讓她感覺有些不太好。她指着主宅方向,“那我現在是否方便進去呢?我想去廚房吃點東西。”
“呃,我看還是我替您去點吧,現在,嗯……”
“不方便?”
王紅葉點點頭,自然地微笑,“那好吧,我也明白,工作的事情嘛。那,池本大人,實在不好意思就麻煩您一次了。請和廚房問一下有沒有什麼能吃的東西,随便什麼都行。米或者面,我還沒吃早飯呢。另外有喝的涼水的話我也要一罐。”
“好,我這就去,王小姐您在屋中稍等。”
池本長門說着,朝主宅那裡走去。
“啊池本大人,稍等一下。”
“您還有何吩咐?”
“請問現在什麼時辰?”
“現在……我也不清楚具體,大概辰時剛過吧。”
“哦,謝謝。”
“您請稍候。”
看來還是清晨,嗯,這點從太陽位置也能判斷。
王紅葉站在院子裡,看池本長門對站在那個門口的同事講了幾句,然後進屋,然後那另一個看守的朝着自己這邊看過來。她知道這是為了防止自己偷跑進去。于是她就自然地在院子裡站着,等待。
看此情形,她又判斷出一些别的信息。如此嚴密的戒備,甚至不允許自己進屋。在這個新婚第一天的早上到訪,完全不考慮所謂的婚假。看來現在,那位大沼勘兵衛隊長正在和自己的新婚夫君談非常重要的事情,非常緊急的事情。她有理由相信,等會出來給自己送吃的人也不是府上的傭人,還會是池本長門本人。
那麼,這個所謂非常重要,非常緊急的事情是什麼呢?
王紅葉站在原地,指關節點着下巴,看着站在對面的另一位近衛,繼續猜想,分析。昨天晚宴近衛隊的人還來正常赴宴,今天早上就如此反常,那麼這件事情應當發生在昨天夜間。昨天夜間會發生什麼呢?
她猜想,聯系自己知道的事。不過她知道的也不多,她知道的發生的事,隻有一件,也許。
王紅葉感覺心裡一種古怪的擔憂,皺起眉頭。
她有理由相信……
……不,應該不會。
畢竟隻是夢而已,也許。
畢竟,她現在腦子還有些不清不楚,昨夜的酒——晚宴的酒還在作用,一陣陣地從喉嚨向腦子裡翻湧。空空的胃也掙紮着讓她不好受。她現在在想什麼,在擔憂什麼,相信什麼,都是不可靠的全憑主觀的猜想。
也許。
“不管了,等着吧。”
她别過目光,轉身原路返回,回到陌生的廊下,“等吃完早飯,也許有機會的話,問問我新婚的夫君到底是什麼事,也許。雖然看着陣仗我覺得應該也得不到什麼答案。”
她又重新把門打開,走進去又在身後重新把門合上。
門口的風鈴陣陣作響。
又回到陌生的房間。
不過現在她沒再次躺下,她感覺不困也不想躺着。王紅葉倚靠着門闆,等待着,猜想着。忍受着醉意和饑餓的煎熬。
“唉,新婚第一天就這樣。”
王紅葉揉着額角,感覺頭昏,感覺腦海中雜亂無章的思緒沉重,歎息一聲,“我無話可說了。”
“你現在應該有話想說。”
池本長門進屋之後沿着走廊走到廚房,期間經過緊閉門扉門前同樣有一人站崗的房間。在那個平時家裡用作小會客廳的房間中,此時或坐或站有七名統一着裝武士模樣的人,還有身着睡衣的泷川出雲介。
大沼勘兵衛,近衛隊的隊長,中年男人,額頭上綁着繃帶,坐在他的對面,如上問到。
“……”
出雲介坐着,低着頭,雙眼略帶茫然神色地看着他,愣了一會,回答,“……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麼。”
“那麼你的酒可能還沒醒,這麼早來打擾你這位新郎真是失禮。”
勘兵衛神色陰沉地說譏諷的話,一隻手撐着膝蓋,另一隻手按着墊在腦後的棉布,“那麼我把情況再說一遍:昨天晚上,在這裡,在收到飛龍國寄來的信件之後,我,谷倉,還有加賀,我們三人負責将信送到将軍府。”
他說着,撐着膝蓋的手向站在背後的兩人指了指。
梅津加賀太目的一隻手挂在身前。
倚靠着牆,整張臉纏着沾血繃帶,遮擋住了面容,包裹住頭發,隻在眼鼻口處留出縫隙,可窺見不知有多嚴重的淤紫傷痕的人是泉谷倉。
“在路上,我們先後遇到不明身份的人襲擊,一直昏迷到淩晨,才被打更人在一處距襲擊街道不遠的暗巷被發現——連同馬匹。信則被搶走了。”大沼勘兵衛朝他攤開一隻手,繼續說,“簡單處理之後,所有人集合,現在來到了你這裡,就是這樣。現在我把事情經過又重複了一遍,出雲介,你應該聽懂了,有什麼想說的?”
“……”
出雲介還是茫然,似乎确實還未從昨日新婚的疲憊和飲酒中恢複過來,還是愣了好一會,然後擡頭向對面的隊長回答,“……對,我聽懂了,第一遍就懂了……所以現在信失蹤了。”
“是的。”
“然後……拿走那個信的人,你不知道是誰?”
“是的,昨晚天很黑,我沒看清。”
“哦。”
他木讷地點點頭,“……嗯,将軍現在應該也已經知道這件事了吧?”
“是的。”
“将軍的命令是把信找回來?”
“是的。”
同樣的回答。
“那……我還是不知道我該說什麼。”出雲介慢慢地伸出一隻手,在兩人中間的地闆上比劃了一下,“我覺得……現在應該兵分四路去查問四方城門,然後——”
“——你——昨晚在哪?”
一個沙啞粗厚的聲音打斷他的話,是站在後面靠着牆,不停沉重喘氣的泉谷倉。那氣息從臉上繃帶的縫隙處進出,令繃帶邊緣細微抖動,令話語斷斷續續。繃帶後的一雙眼睛死死盯住他,帶着恨。
“我在家,當然。”
出雲介擡起頭看着他,說,“送完客人之後我就回到新房睡下了——谷倉你沒事吧?呼吸聲聽起來不太對勁,醫師給你處理過——”
“——我——很好。”
泉谷倉又打斷他的話,一邊說話一邊喘着氣,臉上繃帶掩蓋不住的血腥味和藥味現在已經充滿了這個小房間,“你——昨晚——聽到什麼動靜沒?”
“沒有。”
他帶着幾分憂慮地看着那繃帶包裹的重傷面孔,回答,“我喝醉了,我一直睡到早上你們來,我聽不見外面的動靜。”
“見過什麼人——沒?”
“……沒,我再說一遍我喝醉了。”出雲介目光轉向眼前的大沼勘兵衛,“什麼意思?”
“問題。”
勘兵衛還是陰沉厚重的平穩語氣,“昨天晚上,我們遇襲的時間約為戌時六刻。當時你正在做什麼?”
“六刻?”泷川出雲介眉頭低了一下,對這個問題感到蹊跷,不明所以,“那時……酒席快結束了,我在門口送客人。”
“那時酒席上的人都走了嗎?”
“當然沒有了,有些先走,有些沒走。你們知道啊,你們其他人當時不就沒走?直到亥時敲醒木才離開?”他對着四周近衛隊的其他同僚說,但沒人回應。
“當時明國人也已經走了嗎?”
“哪個?我愛人,她那邊請了很多明國來的——”
他似乎知道是誰。
“——小跟班。”
泉谷倉第三次打斷,繃帶縫隙中是隐約可見咬合在一起的白牙,“從明國——跟你的——小跟班——穿青衣服的——”
“……”
出雲介第三次盯住那滿臉的繃帶,他臉上方才一直存在的或許是醉意的茫然神情消失。
“……為什麼問她?”
反問。
他似乎知道為什麼,但這根本莫名其妙!
“回答,出雲介。那個明國人當時也已經走了嗎?”
勘兵衛說。
“什麼時候?六刻?不,那時我記得那時她還沒走,她還在喝酒,在我家裡。”泷川出雲介聲音清晰地回答,一邊說着,一邊手在地闆上方畫了個圈,“就在這間屋子裡,大廳,和寅伏道場的師兄弟在一起。”
“你沒記錯時間?”
“沒有。”
他說,坐在地上,看着對面的上級,“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我送道場的人離開後,緊接着你們——剩下的人就也離開了。那時候是亥時,有更聲。”
“你沒記錯時間?”
勘兵衛注視着他臉上此時變化的表情,又問同樣的問題,“因為在這的,除了我們三個之外的,昨天晚上去你家喝酒的人記得,寅伏道場的弟子是在兩刻鐘前走的。”
“您究竟想問什麼,大沼隊長?”
泷川出雲介有些不耐煩地問,語氣冷靜并且用敬詞,但皺起的雙眉已經說明内心情緒,“就算是兩刻鐘前吧,我記差了,那又如何?我記得信件送出去是四刻,然後您記得遇到不明人士搶信是六刻,然後大家記得道場的人回去是六刻——所以呢?這時間哪裡有一點對得上——我們現在到底在說什麼?”
他沒注意自己語速變快,說最後一句已經像在吼叫争辯。
“這到底什麼意思?”
出雲介喊完最後一句,手背在地闆上砸了兩下,發出兩聲清脆響動。
……
沉默的安靜,隻是片刻。
“……你好像知道——在說什麼?”
泉谷倉沙啞的聲音打破沉默,“你好像知道——我們——懷疑什麼?”
“你懷疑什麼吧,谷倉!”他擡起頭瞪着繃帶臉,“我知道藏人的事你還記着,但這種懷疑一點根據沒有。你不是沒看到昨晚的襲擊人長什麼模樣嗎?時間也根本對不上。你總是找她麻煩幹什麼!”
“隊長和梅津——沒看清——但——我看到了。”
繃帶臉喘息着如常回應,那草藥味和血腥味令出雲介感覺頭暈,尤其早上宿醉剛醒的情況下,“我看到——我知道——就是她——小跟班。”
“……你看到了?”
他望向繃帶臉,懷疑地打量着,“同樣的天色,同樣的路段。他們沒看到的,你看到了?”
“對——”
回答帶着顫音,沙啞但很清楚。
“你在說實話嗎?還是因為别的?”
出雲介的拳頭逐漸攥起來,面色也越來越低沉,“你現在沒事吧?”
泉谷倉指指自己的臉,不說話。
“這算什麼——”
“出雲介,冷靜。”
一直坐在對面,觀察他表情動作的勘兵衛開口制止。
“隊長,别和我說你也信?你也說昨晚天很黑,谷倉他很有可能是看錯人了不是嗎?他很有可能受傷之後出現幻覺不是嗎?”
“我認為這個一直在你身邊的明國人是一個值得調查的可疑對象。”
“因為她是明國人,對吧?”
“這是其中一個原因,也因為她從三個月前開始就一直在你身邊,動機不明。”
“……她是我哥哥的朋友。”
出雲介像是不可置信地愣了一下,雙手攤開,“你知道的啊,勘兵衛隊長。”
“我知道。”勘兵衛依然語氣平直地說,“我也是齋院司的朋友,但現在我有公事要處理。”
“公事?”
他重複,面對上級回話,語帶譏諷意味,“所以,怎樣?現在那封文件丢失了,我們要将其找回來。然後我們的方法就是圍在這裡憑一個不可靠的證詞,懷疑一個不可能的人,然後找我問話?如果不是呢?再換另一個,再問?昨晚來我家的一個個查?公事是這樣辦的嗎?”
“我已經讓隊裡其他人帶分隊從四方城門查問昨晚到今早有無可疑的過關人士。我現在正在等回音。”
“哦,好,那就查吧。”泷川出雲介手臂一甩,“我結婚後的第一天,帶着人大清早來我家單獨問我,懷疑我朋友,算是打發時間的消遣是嗎?我知道了。”
“我隻是問一些問題。”
勘兵衛說。
“你——好像——不高興。”
泉谷倉在對面插話,繃帶臉下的白牙森森的,配合縫隙,像是怪異的笑容。
“行,問吧。”
他不理會,對着勘兵衛講,“還能問得再冒犯點。但我知道的就是這麼多,隊長你懷疑的明國人,泉谷倉懷疑的我的小跟班,我知道的就是她昨天一天都跟着我們參加婚禮,晚上在我家和其他客人一起喝酒,和她道場的朋友同一桌,直到戌時六刻左右和道場的人一起離開。她和一位叫米戶的弟子共乘一輛車,我派的車,我在門口送的人,送走後直到現在我沒再見過她,就這樣。”
“知道了。”
勘兵衛簡短回複,陰沉的雙眼看着他,不說更多。
“想再知道更多?去道場問,去問永見船正,去問米戶,或者就直接去問她本人豈不更好?”
“寅伏道場那裡,我也已經讓彈正去了。”
依然語氣平直地回複。
“……”
泷川出雲介看着坐在對面的中年男人,愣着,沉默片刻,然後點點頭擺擺手,“好,很好,官府的人清晨帶隊去道場搜查,捉拿一個疑犯,挺好的。抓住了帶到哪?帶來這還是帶回去?”
“這裡。”
對面人說,“但你們不能見面,這是規定。”
“别去煩她。”
出雲介聽到回複,神情嚴肅,伸手朝對面點了兩下,“她什麼也沒做。你們就為了一個毫無根據的懷疑去捉拿無辜的人來這審訊,因為有偏見,因為有舊仇,就随便抓人,挺好的。”
“——你很關心——嘛。”
“谷倉,為傷勢着想,你是不是應該閉嘴?”
“嘶。”
“不要互相争吵。”
勘兵衛盯着他,依然貌似平靜地說,一隻手一直按在腦後,“出雲介,我們暫且在此等待,彈正很快就能帶人回來。在沒有其他發現的前提下,依然,我隻是問一些問題。如果那個明國人确實是清白的,我會向其解釋緻歉。然後我們再去按部就班地進行搜索,并且完成任務,解決眼前的麻煩。”
“我們?”
“當然包括你在内。”
“新婚第一天……就這樣?清晨找上門,在我家裡戒嚴,問我問題,調查我的朋友,然後還要安排我公幹?”
“祝你——年年有——今日。”
“……我謝謝你,同祝。”
“嘶。”
王紅葉吃完了面,把空碗還有水罐放回托案再把案台端到外面,看到池本長門依然在院子裡來回走動,通向正屋的門前依然有人站崗,知道近侍隊還未離開。
她沒有回去,而是坐在門廊上,望着正屋,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一口抿着。宿醉之後很需要多喝水。清涼的冷水灌下喉嚨,讓她感覺很舒服,水的味道微微發酸,讓她想到從溪流中拾起的鵝卵石,舔起來似乎就是這樣酸酸的,不過她從沒舔過倒是說。
池本長門在她眼前走來走去,低着頭一邊走一邊腳在沙地上一拖一拽,似乎是無意識地在練習劍術的步法。說明這個年輕人現在很無聊。她自己現在看着,感覺也很無聊。
等待。
王紅葉又抿了一口杯中的水,擡頭看秋季的藍天,坐在陽光照不到的屋檐下陰影中。身後傳來陣陣風鈴聲,還有樹木被秋風吹拂的沙沙作響。風吹動她耳邊的頭發,将幾縷發絲吹到她的嘴邊貼上她的嘴角。頭發嘗起來也略微有些酸。
今天天氣很好。
王紅葉坐在廊邊,靜靜看着,等待着。
眼前來回走動的年輕人讓她感覺有些煩。從左走到右,從右走到左,偶爾停下,以為終于結束結果随即又邁開腳步,不停地重複着單調的動作,沒有盡頭一般。王紅葉很讨厭看到有人在眼前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
她沉默。
然後對着年輕人開口。
“池本大人?”
“是?”
年輕人的動作總算停下了,回望她,“王小姐,您有何吩咐?”
“您想喝杯茶嗎?”
王紅葉對他說,寒暄的時候面無表情,“今天還是比較曬的,是不是?您最好不要一直站在太陽下,到陰影處休息一會不是很好嗎?”
“不了,謝謝,我不是很想喝茶。”
池本長門站在原地回答,上午的太陽在他身邊的沙地上拖出一道陰影。
“您覺得他們還要談多久?”
王紅葉手握着茶杯,朝正屋那裡指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
年輕人回答,聳聳肩,“應該不久吧,您想見出雲介前輩是嗎?”
“是的。”
她說,然後看着正屋方向,迎着風微微眯起雙眼,“池本大人,如果我問您,他們在談什麼,您應該不會告訴我答案吧?”
“哦,我也不知道。”
年輕人臉上表現出幾分尴尬神情,這當然是客套的掩飾。當然即便知道也不會告訴她答案,否則值守的意義何在。
“等你們離開之後,我可以去見出雲嗎?”王紅葉依然看着那裡,又問,“如果我可以去見他的話,我問他,他也應該不會告訴我答案吧?”
“嗯……我想,如果沒别的事情的話,我們應該不會打擾出雲介前輩太久。”
隻回答了前一個問題,因為後一個沒必要回答。
前一個問題也沒答出多少有用信息。
“這樣,我想他也應該不會說。”王紅葉點點頭,然後望着彼處,慢慢地嘴角向上微微揚起,“不過我想我還是會問,即便不為答案,也為聽一聽他會如何答複,會如何反應。”
對于這種沒法接上的話,池本長門隻是幹笑兩下。
“武士的妻子是不會問的,是不是?”她像在自言自語,“武士的妻子知道不應當過問丈夫的公事。”
對面當然也沒接話。
“我從沒聽出雲提起過,您結婚了嗎,池本大人?”
“不,我還沒有。”
“那有和什麼人交往嗎?”
“嗯……”
“啊,看來是有了。”
王紅葉點點頭,喝一口涼水,眼睛一直望着正屋那裡,“那麼,您盼望婚姻嗎?”
“這個……”
“您就直說無妨。”
“……這個嘛,如果您一定要問的話,我……現在還沒有結婚的打算。”
“這樣,有什麼顧慮嗎?”
“隻是覺得還沒到合适的時機。”
“這樣。”
王紅葉再次點頭,又喝了一口涼水,維持着先前的表情,望着正屋的門,“是的,的确,這樣重要的事情最好不要輕率做決定。”
“……”
對面又沒有回應了。
“這樣。”
又如自言自語一般。她微笑着,看着合攏的門扉,感受面頰上迎面吹來的風,耳邊被發絲撥弄的癢,還有口中散不去的微微發酸。王紅葉若無其事地說着,“這樣的,就是一個案例,這就是輕率做決定的下場。這是一段不般配的婚姻,因為我不會改變。我永遠也不會變成一個合格的武士的妻子,始終都還會是我自己。”
“……”
“很抱歉說了些沒必要讓您聽到的話。”
“……不,是我很抱歉……紅葉夫人,我們在今天來訪,打擾您和出雲介前輩,我知道這令您感到不快。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還請您見諒。”
“池本大人,請繼續使用原先的稱呼。”
她朝站在陽光下的年輕人望了一眼,喝水,語氣平靜地回答,“令我感覺更好。”
泷川出雲介依舊坐在原位。
泉谷倉依舊站在對面,靠着牆,一隻手按在腰間佩刀上,沉默,隻是呼吸着。伴随每一次呼吸,彎曲的脊背起伏,一陣血腥的臭味發散到他的面前,令他感到不适。他低着頭,躲避對面繃帶下的目光,即便不相對也知道那目光始終沒有放松,一直盯着自己。如勘兵衛吩咐的一般,注視他的一舉一動,雖然他什麼也沒做。
方才海老名彈正回來了,但是沒有進房間。是另一名近侍前來通報,然後大沼勘兵衛走出去,走前吩咐泉谷倉看着他。他知道勘兵衛會在走廊上和彈正說什麼。他對這種安排感到不滿,不僅僅因為信任危機。
他開始想一些别的事。
回想那個人,從其回來的那一天開始,到現在,發生的種種事情。
是什麼時候……半個月前,八月十日,是的。
僅僅是半個月前嗎?感覺似乎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
似乎發生了很多事情,出現了許多變化。
不,感覺似乎也并沒有多長。
似乎也沒有什麼事,也沒有什麼變化。
除了一場婚禮的籌備。
除了自己現在已經結婚。
就這樣。
還能怎樣?
還能有什麼可想的,需要去想的?
……
泷川出雲介覺得似乎有什麼應該去好好回想一番。但他做不到,因為對面的呼吸聲和血腥味和目光太幹擾他的思緒,令他無法集中注意力。
咔——!
然後随着紙闆門推拉的聲音,一下沉重的門框撞擊,大沼勘兵衛回來了。
出雲介擡起頭。
隻看到那張始終嚴肅的面孔。
沉默。
“……好吧,彈正回來了,把她也帶回來了,沒用什麼過分的方式,我希望。”
出雲介望着站在門口面無表情的人,略帶些戲谑的口吻調侃到,“你也已經和她談過了,把話都說清楚了,誤會都解開了,嫌疑都排除了,調查都結束了,我希望?”
對面人不說話。
房間裡依然隻有嘶嘶的呼吸聲。
“我現在能去見她,和她聊聊了嗎,我希望?”出雲介咧了咧嘴角,做出一個扭曲的微笑,用挑釁來掩飾心中不安,“她現在在哪裡?”
勘兵衛依然不說話,慢慢地走進房間中,在身後慢慢地合上門。然後慢慢地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胳膊搭在膝蓋上,石頭般僵硬的面龐湊近,像匍匐的獸一樣盯住他。這目光他無法回避,出雲介笑不出來了。
“我也想知道。”
中年男人對他用不帶起伏的低沉聲音說,“彈正去了寅伏道場,沒有找到你的明國朋友。從今天早上起,道場裡的人就沒有見過她。房間是空的,她的個人物品包括武器都不見了,唯一發現的就是這個——”
勘兵衛從衣服間取出一封疊起來的信箋。
出雲介本能地伸手想接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