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佳節,宮中設宴,年華正好的公子佳人,言笑晏晏。
每年元宵皇後都會在宮中紅思園設遊園會,白日裡适齡公子小姐在園子裡相互認識,若是誰家看對眼了,到了晚上元宵宴時候,皇後還會親賜雙魚玉佩,這可是莫大的榮幸。
今年與往年一樣,卻有些特别,特别在今年這些公子中多了個好人選,有些去年急着嫁女兒的悔得腸子都青了。
段寄雲着的是玉白廣袖圓領襕袍,袍身是金銀線織就的牡丹紋樣,外罩同色缂絲雲紋狐裘,頭發由金玉雕花冠束起。
人本就是劍眉星目,生得俊朗,這錦衣玉帶、華冠麗服往段寄雲身上一堆砌,并不顯得珠光寶氣、花枝招展,反倒平了他身上三分血氣,寬肩窄腰、挺拔身姿又平添五分意氣。
“人靠衣裝馬靠鞍,想不到你有這般姿色,甚好甚好。”林少軒宛如老鸨一般打量過後,發出如是感歎,順勢誇贊一番自己品味不錯。
“柳大人。”引路的宮人看見來人行禮道。
段寄雲看去,是個着清灰道袍披狐裘的青年,面如冠玉,薄唇淡紅,又有自華書卷氣。
此人是文官列,段寄雲不算相熟,林少軒與他職務上也沒有交叉,也不算熟絡,三人寒暄幾句便分開了。
見人走遠,林少軒問道:“說起來我記得我回來之前你身邊副手是個細瘦的少年,人也俊朗,若是自小讀書估計和這柳大人一般吧,怎得來京中未曾見過?”
見段寄雲未立刻回應,似在思索,林少軒想到了最壞的可能,正要圓場,卻聽段寄雲肯定說道。
“那人就是段風。”
不過短短六個字,林少軒卻覺得世界有不同了,他左右四顧,試圖尋找段風,好湊到他跟前去,仔仔細細确認自己引以為傲的記憶是不是出了問題。
見人這番震驚,段寄雲斟酌片刻,安慰道:“人……總會長大。”
“也對,那時候他才十二三歲,還沒抽條。”
林少軒憑着記憶比畫了段風大身高,又想到現在魁梧高大的段風,實在想不出他如何長的。
轉念間,林少軒又想到若是段風一直如從前那般細瘦,恐怕也難在軍中立威,又覺得這樣的段風很不錯。
“兩位大人,紅思園到了。”
在前面引路的宦官轉頭來躬身知會二人,又說了些吉祥話,從兩人那裡拿了些賞錢,歡天喜地地離開了。
“走吧。”林少軒笑着拍了拍段寄雲肩膀。
兩人甫一踏入院子,段寄雲就感覺四處投來了目光,下意識繃緊了身體。
“放松,這園裡的人都是京中适齡公子小姐,你去試試應當聊得來,若是沒有感覺,就當交朋友了。”林少軒拍拍段寄雲的肩,要人放松些。
今日段寄雲這一身華麗裝束反倒讓人更易親近了些,林少軒在康京年輕人中混得開,有些人瞧見了二人,也不怵畏段寄雲了,向前與二人搭話。
談笑間,那人瞥見了在不遠處偷看段寄雲的自家小妹,将人招呼來與二人介紹。
姑娘問候完便到一邊去,站到不遠處,絞着帕子,東瞧西看,餘光總要分出一些落在段寄雲那裡。
哪承想與人正好對上眼,段寄雲與人颔首,姑娘兩頰、耳根都染紅。
餘下兩人順着段寄雲的目光看見了含羞的姑娘,哥哥哪會放過這個好機會打趣妹妹,逗得人小嘴一抿,羞憤地跑了。
林少軒和那公子都是有家室的,并未久留,不過多久尋了借口離開。
這二人一走,又有仰慕段寄雲的公子哥上前去與他搭話,見人溫和便和段寄雲敞開了話匣子。
在周圍的姑娘都急很了,總想上前,但又有着自己的矜持,隻好去隔壁園子找與這公子相熟的自家兄弟将人拉走。
這人一走,幾個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躊躇片刻,決定結伴上前與段寄雲問好,起初還有些怯怯的,但發現他意外的好說話,也沒有自己想象中武官那般粗鄙,正因此,段寄雲周圍的人越圍越多。
等楚烨帶着楚芳舒進了院子,就見段寄雲被一群姑娘圍着,渾身寫滿了局促,看見自己像是看到了救星。
“秦王殿下,芳淑公主。”段寄雲作禮。
圍在段寄雲周圍的姑娘聽了,自然也轉身行禮。
趁着這個空當,段寄雲從姑娘堆裡閃身至楚烨身邊。
在楚烨一旁的楚芳淑含笑瞧着段寄雲,此人戰場事迹聽過不少,此番他回康京也有過幾次接觸,皮相上乘,卻是個寡言的性子,這般拘束倒是頭一次見,有些新鮮。
楚烨逡巡一圈沒看見林少軒蹤影,心下知道這人早已腳底抹油,至于渾身局促的段寄雲,自然不能再将他留在這邊,人生大事不急一時。
餘光觑到楚芳淑從段寄雲那裡收神,楚烨心中合計道:“芳淑與我們一起去旁邊園子?”
楚芳淑擡眸對上楚烨仿佛洞察一切的目光,心下知道他誤會了,“今年遊園會我本不欲參加,是皇兄特邀我來的,若是現在跟你走了,豈不是拂了你的好意?”
此話一出,楚烨也知道是自己誤會了楚芳淑,長歎道:“也罷,此處公子姑娘與你年齒相若,也說得上話,你便留在這吧。”
他這妹妹是在父皇母後眼前長大的,在她兒時,楚烨常聽到父皇母後說她肖似一位重要的親人,因此他們對楚芳淑更是偏疼,也養成了驕縱的性子。
到了年紀父母想催她完成人生一大事,三言兩語總讓她繞開了,加上楚芳淑的性子活泛自由,帝後都不想拿自己輩分、皇威拘着她,這重任也就坐在他這個做哥哥的身上了。
眼瞧着楚芳淑融入人群,楚烨叫上段寄雲一同離開。
園子裡的姑娘眼見着“金疙瘩”走了,心中怅然。
“如何了?”
才進園子,林少軒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笑吟吟地問段寄雲。
段寄雲抿嘴不答,尤其想到剛剛的無措不免紅了耳根。
林少軒自然沒放過這個細節,啧啧嘴。
“你啊,可别打趣寄雲了,不然一會他可就找個地縫鑽了。”
楚烨将剛剛自己送楚芳淑進紅思園時候見到的場景說給林少軒聽。
“啧,可惜你這倜傥行頭”,林少軒咂嘴有些恨鐵不成鋼道,“你想想那些個姑娘們,或是香溫玉軟,或是小意溫柔……哎!”
林少軒睨了一眼段寄雲,隻覺得這人生得人模狗樣,就是不太争氣。
“喬兮知道你這麼想入紅思園嗎?”楚烨調侃。
念及周圍沒人注意,林少軒狠狠剜了一眼楚烨,“喬兮在我這裡,永遠是獨一份的生動明媚。我說這些隻是想告訴寄雲,我大周姑娘環肥燕瘦,各有風姿,他可以稍放戒心,接納一下這些姑娘,這樣他才會喜歡上人家,不是?”
“什麼是喜歡?”段寄雲發問。
二人一怔,卻各有理解。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林少軒見梅花獨好,小折一枝,待一會送給于喬兮,“于我而言,隻有喬兮。她一颦一笑就足夠牽動我,與她分别的時間裡見到什麼總是第一時間想到她,見了她又有說不完的話,隻要她笑一笑,我一身疲乏消得一幹二淨。這兩天他不在身邊,我心中總是空落落的。”
“喜歡亦歡喜。”楚烨沉吟片刻,隻這般答道。
對于情|愛喜歡楚烨并沒有林少軒體悟得那般深刻,他與秦婉荷是聖上親賜的,在她之前有幾房侍妾,并無側妃。
若林少軒那般才是喜歡,楚烨隻能遺憾地說沒有,他與秦婉荷和幾個侍妾相處起來是恬淡舒泰,更多出于責任的愛護,但歸家時候見到秦婉荷身邊為自己守着的燭火,或是深夜給自己端的湯茶,心中也是泛甜的,總之是歡喜的。
這種歡喜并不像對于器物喜歡的那般激烈心境,是平淡如水卻有滋有味的。
段寄雲負手沉思,一手抓着另一手手腕,隔着衣裳撚着腕上小珠,參差凹凸的珠子在腕上留下小印。
三人談笑間,宮人匆匆來禀段舒達落水的消息。
段寄雲沖在前面,幾次走錯了方向,宮人跟不上他大步流星,隻好楚烨帶人去。
殿中地龍暄暖,段舒達平躺在床上,身上疊了幾層被褥,可人依舊是瑟瑟,面上并不幾分血色。
太醫給段舒達診脈,問他也不答,隻是沉默着望着床架上的雕花,像是個瓷人。
段寄雲趕到時候,就見段風在門外來回踱步。
“大哥,太醫在裡面,你進去吧。”見段寄雲不解,段風又解釋一句,“我在裡面淨添亂,讓人攆出來了。”
事實也是如此,段風因為過度緊張,在房間外四處走動,不是碰倒了瓶子,就是走兩步一問剛搭上脈的太醫,實在沒辦法才被人請出了房間。
少年警惕地看着周圍,門被推開,熟悉的人到面前握住了自己的手。
“現在感覺如何?”段寄雲見人搖頭,又與太醫确認段舒達确實并無大礙之後才放下心來,轉頭又看段舒達,卻發現少年在流淚,手忙腳亂地将人抱在懷裡。
他聽見少年嗚咽,轉而大哭。
段風藏在月洞挂的簾子後,向裡面瞧。
楚烨又與太醫确認過後,遣了一個人去跟梁皇後報平安。
段舒達救上來及時,人無大礙,更多是對不會水的驚怖,但深冬時節落水,難免會染了風寒,太醫開了驅寒的方子。
林少軒站在月洞另一邊,看着段風,試圖從段風如戟的須髯中找到記憶中的那個少年的影子。
段風讓人盯着,加上因為自己的疏忽導緻段舒達落水,本就羞愧,現在又讓人盯着看,更是無地自容,埋首自責。
楚烨自然是注意到了,不解地看向林少軒,問他要做何。
林少軒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态,與段風道歉,又向楚烨求證眼前這個人高馬大,虬髯滿面段青年是否真是記憶中的白淨少年。
他再次從楚烨那裡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直感歎世界奇妙。
段風自然是聽明白了什麼意思,解釋道:“原先那副樣子他們不服我,加上後來臉上受傷,看起來怪異可怕,才留的胡子。”
這回成了林少軒站在那裡無地自容了。
哄着段舒達睡着了,段寄雲從床邊離開去了隔壁屋子趙三人,跟來的嬷嬷在一旁守着段舒達。
“段風,舒達是如何落水的?”
“我今日帶着舒達四處逛,發現園子裡來了不少和舒達一般大的孩子,就想着讓他交朋友。”
“但是我這樣子跟在舒達後面,總會吓到其他小孩,所以我就讓舒達自己去,我在後面跟着。”
段風對自己如今的樣貌還是有自知之明,在邊塞時候,還是那裡“專抓不聽話小孩”的大壞蛋。
這康京的少爺小姐哪個不是頂頂金貴的,要舒達和他們交朋友,自己自然不能跑到他們前面去,雖然舒達不願遠離自己,但他終歸要多交朋友的。
你看,今天林承景、林承觀兩兄弟沒來,他就孤零零的,隻有段風他一個大老粗陪着。
被同齡人排擠在外的滋味可不好受,段風嘗慣了看着别人歡聲笑語的落寞,哪舍得讓段舒達也嘗,就算段舒達腼腆些,隻要能邁出去一步後面自然也就順暢了。
“舒達交了朋友,我不遠不近跟在他們後面。”
段風按照幾個小孩遊園的順序講了他們去的地方,因為段風沒來過皇宮,講的是他看到的景色,楚烨根據描述說出大概名字作為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