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在木車上的陶缸極大,有六尺多高、五尺多寬,缸上有木蓋,木蓋上又壓了石頭,大約是怕魚被悶死,木蓋上還打了洞。
有好事者讓自己的下人爬上去看,那下人攀在缸沿兒上,從木蓋上的洞往裡面窺探,突然驚叫出聲:
“媽呀,好大的一條魚!”
那下人手上一滑,差點兒從木車上跌下去,被人扶住了。
扶住他的是個穿着玄色綢袍的年輕人,穿着青色短衣的下人匆匆忙忙退開道謝,一擡頭,便見到了一張極好看的臉。
這是一張輕而易舉就能讓人都看向她的臉。
“諸位大人,袁老爺為了讓諸位能在流景園内一嘗北方風味,特意令人從黃河捕了一條鯉魚,這魚自黃河入運河,一路跋涉千裡,行程半月,終于在今日到了流景園中。”
一條從黃河運過來的鯉魚?
原本在打雙陸的、聽曲兒的、端着茶杯與人談笑的,此時都紛紛離座,來圍觀那口大缸。
将手放在缸上,羅守娴能感受到一陣顫動,是鯉魚在缸中擺尾。
木蓋上猛地有水花飛出,把圍觀衆人駭了一跳。
有人皺着眉說:“那麼小的洞都冒出水來,這鯉魚怕是不小。”
水從木蓋上流下,滴在羅守娴的手上,她收回手,往地上一甩:
“諸位大人也看見了,這魚鮮活得緊呢,今日我們盛香樓的大竈頭孟廚就要用這魚為諸位做拆燴魚頭。”
“既然是黃河來的鯉魚,也算是遠客了,直接下鍋委實可惜,袁爺何不讓我們一睹這魚的真容?”
說話之人唇邊留着兩撮胡子,團團包住嘴,讓他下颚的胡子看着沒有那麼稀疏,身上的寬袍錦繡非凡,腰上挂着玉雕的貔貅,一看就是位鹽商。
羅守娴隻笑,這話問的人不是她。
原本是與範、齊兩位大人站在一處的袁峥笑了一聲,對她說:
“羅東家,既然劉老爺想要看看我這條黃河鯉,索性就直接把魚放出來,讓各位都長長見識。”
羅守娴自然應下,很快就有三四個壯漢手持長柄石錘走了過來。
“你們站的略高些,錘子往此處使力,不求一擊即碎,幾千斤水沖出來,那分量不容小觑,各位護好自個兒。”
帶頭的壯漢面有橫肉,正是袁家的大廚潘七,他點點頭,又讓人搬來了幾塊穩當的大石頭,站在石頭上,他們掄起大錘向缸上砸去。
“當!”
缸身上先是有了幾條裂紋,水從裂紋中湧出,幾乎瞬間将缸壁沖開。
霎時間,從黃河千裡而來的水就流溢在長江岸邊維揚城的園子裡,激蕩片刻就無力為繼,順着石闆地流向了緩流的溪水。
原本雅靜的水面陡然暴漲,仿佛有了幾分黃河的激湧,因為無力為繼,這悍然之勢很快就退去了。
偌大的園子裡,沒有人說話。
金色的魚尾自陶缸的破洞裡露了出來,足有一尺多長。
卻隻是個魚尾。
“這、這黃河鯉,有多大?”
維揚知府齊大人看向袁峥。
袁峥雲淡風輕:“既然是要請各位大人吃魚,自然不敢準備小的,這條鯉魚大約是六七十斤吧。”
六七十斤的黃河鯉魚!
滿場嘩然。
穿着綢衣錦緞的“貴人們”撥開擋在自己身前的下人,自台階和凳子上下來,去看那魚。
潘七将缸上的破洞敲得更大了些,那條魚從缸裡劃出來“嘭!”地一聲落在地上。
比人還長的一條鯉魚終于現身人前,它周身成暗金色,魚背上有一條紅線,它猛地甩尾,魚尾打在地上都砰砰作響,仿佛有擊碎石磚的氣力。
“這、這麼大?”
袁峥背着手,享受着其他人的驚駭,目光看向“羅庭晖”,卻見她站在離魚極近的地方垂眸看着魚,神色甯和,唇角帶着笑意。
“羅東家,這魚就交給你處置了。”
羅守娴擡起頭,雙手抱拳遙遙對他一笑:
“袁爺放心,您有黃河鯉,在下亦有維揚技。”
巨大的金色魚尾猛地拍打在地上,大魚竟然調轉了身子,魚頭轉向了看客們所在之處,魚嘴翕動,又讓來客們驚叫出聲。
“劉兄,這魚看着委實駭人啊!”
吳舉人和劉冒拙站在一處抻着脖子看魚,劉冒拙的手裡還端着棋罐子,可見之前正在享黑白對弈之樂。
嘴裡說着害怕,吳舉人已經對一會兒要吃到的魚頭期待至極了。
劉冒拙的眉頭卻皺了起來。
“這條魚……”太像龍了。
今日是個難得的好天氣,絲縷流雲流轉于碧空,陽光揮灑而下,照在巨鯉魚窄長的身子上,照亮了它金色的鱗片。
孟醬缸帶着自己的兩個兒子來幫忙,見到這一幕,心中猛然一抖。
“爹,你怎麼不走了?”
“這魚……”
當了幾十年廚子的孟醬缸一時竟說不出自己心中的踟蹰和驚惶。
殺了這樣的魚,不會遭報應嗎?
站在離魚幾步遠的地方,他實在是邁不動步子了。
“這魚,真的形似金龍啊!”有人小聲說。
人們詭異地沉默了下來。
龍,金龍,豈是凡人能抓、能吃的?
為了一時口腹之欲吃下這等祥瑞之物,就算不遭天譴,事情傳揚出去,也怕引來禍患啊。
有膽小的,心中已然生出了退意。
經營酒樓多年,羅守娴最懂在宴席上最怕的是什麼,不怕客人争吵打砸,怕的是争吵之後無人暖場,無人帶頭舉箸,東西能砸、飯能倒,人心不能跑、食興不能掉。
“袁爺真是有大本事,讓黃河鯉到了維揚城還這般有氣力。”
袁峥也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他笑了兩聲,說道:
“這魚我一路上讓人精心飼喂,吃的也都是燕窩人參,才有現在的好樣子……羅當家,除了魚頭,魚尾你可會做?”
“且慢!袁郎君可否與我說兩句話?”
出聲的人是今日主客——新任都轉運使鹽使範績。
袁峥自然笑着答應。
“東家,這魚殺不得!”
孟醬缸走到羅守娴身側小聲勸她。
羅守娴看向自己師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