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天上高懸着,此刻已經進入了深城熱鬧的夜。
有叫賣聲,還有哄笑聲,街頭巷尾人頭攢動,這種環境下,若非用喊的音量,很容易隻能看清口型。
但很奇特,商時序将她話語一字不落地收入耳中。
他心髒有點被束縛的感覺,喉結滾動,唇角卻提起:“我沒你說的這麼偉大。”
樓銜月若有所思:“所以你承認了?有一點兒偉大?”
他隐約笑了一聲,不置可否,“你知道的,我不太擅長自賣自誇。”
不擅長,但可以聽。
她聽懂了,有酒窩露出來。眼睛彎彎的,是志得意滿,為她猜對他的心思。
商時序替她把垂落的頭發别到耳後:“不過,語序換一換大概會更準确。”
“比如說,我是為了家人,但最根本原因是為了自己。”
“為什麼這麼說?”
他靠在椅背上,很閑适的模樣。
“不出錯的人生我過了十八年,既然不準我争,總得允許我犯規。我也想知道一下,我能做到的最極端的界限在哪裡。”
真奇怪,這裡的裝潢簡陋到過分,本應當與他格格不入的,可他穿着襯衣就這麼靠一靠,唇角勾起的樣子,仿佛還坐在公司辦公桌上處理公務似的,一派慢條斯理、從容不迫。
樓銜月招架不住,指尖在桌子下打架。
她撇過頭去,半天才回過來,小聲說:“什麼極限,你明明就是想感受失控,好學會自控。”
就像是那日酒吧,他手中杯子搖晃,與其說是貪杯,更不如說是把玩,像一件趁手的擺件,醉氣都隻沾染衣服。
她戳穿他,“你隻是喜歡玩弄自己的情緒,和自己鬥法。”
話音落完,樓銜月倉促間迎上了他的目光。
商時序不習慣被人看穿,一而再再而三,以至于下意識凝視她,如看一件“異物”。
有半分審視,靜如深潭,但最後還是笑了:“小姐,你今晚已經夠聰明了,能不能給我留點面子。”
那碗芝麻糊終于姗姗來遲,看上去芝麻就被磨得很細,濃稠到厚實。
“到此為止,好不好。”他的懇請都這麼雲淡風輕,不夠誠心,拿手指推着碗口到她面前,“嘗嘗。”
入口很順,沒有顆粒感,唇齒留香。
“好吃。”樓銜月舒服地眯起眼睛。
吃完晚飯之後沒有立刻上車,反正都停在外面,他們索性在這條巷子裡逛了一會兒。
這裡就是深城中最随處可見的城中村,很破舊的建設,穿着什麼樣衣服的人都有,生活氣息十足。不過即使這樣,在一群人字拖中,他的襯衣西褲還是太紮眼了。
樓銜月在接受到第十個路人的側目後,忍不住建議道:“不然我們也去買雙鞋?”
商時序順着她的視線,塑料凳上的阿婆正在招攬客人,她腳邊地上一塊麻布袋,正整齊擺着各式各樣的拖鞋。黑白棕灰應有盡有,從純色調到動物頭像,甚至還有印着名牌Logo的。
他再見多識廣,此刻也沉默一會兒:“這種鞋?”
穿在西褲下,出席各種場合?
“你不要小看這種鞋,等到了台風天下暴雨的時候,就知道誰才是救命恩人了。”樓銜月才不理他,興緻勃勃拽着他袖子往前湊,“你喜歡深色的話,那就這雙基礎款的怎麼樣?”
不怎麼樣。
商時序将她手裡的東西盯穿,也看不出來有什麼可“救命”的。
他不算養尊處優,也食人間煙火,從他能選這種地方的店面用餐就能看出來。但衣着打扮不一樣,即使最急需用錢時,商時序也沒有穿過要和别人讨價還價的地攤貨。
商家給他的資産不少,他眼光精準,大學開始的投資隻賺不虧。來深城後,這些錢不僅夠給還未盈利的團隊發工資,剩下的錢不說豪車名表,日常開銷絕對是綽綽有餘。
後來風蘊有了起色,他手頭就更寬裕了。
而今,他淪落到要對一雙擺在地面上的拖鞋講優點。
質量一般,塗色不夠上乘,邊緣毛躁,出廠的質檢想必很随意,缺點他隻這麼一掃就能說這麼多。輪到優點,從上到下,他很勉強,最多也就承認一個顔色黑到樸實,應該能穿。
但樓銜月情緒高昂,他歎一口氣,給阿婆付款。
鞋子隻接受拎在手上,要當場換上是絕對不可能的。眼見她又想鑽進另一家男裝店,商時序眼疾手快,牽住她的手,“我帶你逛。”
夜風燥熱,隻有兩邊卷簾門的空調風洩漏出來能涼快一點。
商時序挑着那些雜貨鋪進,有手工的發飾、有玻璃瓶裝的香水、有以前校門口櫥窗裡擺着的那種水晶球。
這條街好像一直都走不完,就像是迷宮,走到盡頭還有岔路。看多了深城的燈紅酒綠,這種老舊狹窄的鋪面、帶着鏽迹的鐵門、天空被雜亂的電線切割的畫面也很特别。
樓銜月就喜歡逛,眼睛裡被熱鬧沸騰的繁華夜市塞得滿滿當當的足矣。可她不愛買,但往回走的路上,還是被塞了一束花。
原來不是店主配好的,是他彎着腰,低着頭對着那些花桶,一支一支拎在手上拿去包。
她早該料到,他懂這麼多,不過是鮮花搭配而已,自然難不住。
粉雪山玫瑰,青紫色的郁金香,搭配着白色的桔梗,層層疊疊紮成一束,握在手上像是也不臃腫,像節日捧花。
樓銜月仍舊愛不釋手,翻來覆去。這一回,她的大腦沒有不懂眼色地跳出什麼前女友之類的畫面,反正現在她得了便宜,管他是不是輕車熟路、又是從哪裡學的。
“為什麼又送花?”嘴上還是要問的,畢竟上一捧還沒凋零,又來新的,玻璃瓶都要不夠分。
她面容在花裡,都被烏黑的發包裹,年紀小小的、眼睛亮亮的,也不知道哪裡的聰明勁,會看他、敢看他。
他确實不會對任何事情上瘾,會去嘗試,也确實是在挑戰自己的控制力。但此時此刻,他忽然手癢,想抽煙。
因為若不用這種方式,該如何排解胸口不知從何而起的,亂作一團的燥意?
“想送就送了。”商時序有一下沒一下的揉她的手指,“我明天要出差,有沒有什麼想要的。”
“去幾天?”
“一周,去開幾個會,做幾次采訪,看幾個展,見幾個客戶。”
“忙嗎?”她不懂裡面要花費的心力,隻覺得事情好像有點多。
他笑了笑:“不忙,挺無聊的。”
不過這種無聊,和在商家宴會上的虛與委蛇的無聊不同,他不算厭煩。
樓銜月點點頭,沒往下問,而是說:“那你回來的時候,我應該已經不在公司了。”
“考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