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花師經驗老道,一眼便辨認出,高府園内之物,大多為東瀛所培,且樣樣價值不菲。如此便坐實了高承被東瀛收買一事。
禦史台獄中已關了大大小小十餘名罪臣,待明朝送與刑部審理——進了刑部大牢,不死也得脫層皮。
我才剛轉悠到禦史台前,便見名小吏匆匆跑出。
我問:“何事如此驚慌?”
他說:“罪人自戕了!”
“哪個?”
“高承!賀蘭大人正派我去太醫署!”
我眉頭一擰,快步入了獄中。
入内光亮驟減,還沒看清情形,先聞衆人竊竊議論:
“之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
“怕是見了賀蘭鑒這昔日同僚,一時羞愧難當罷!”
“好大的聲響,吓得老夫腿都發軟!”
“折頸而死,可謂悲慘……”
其餘幾名罪臣,正心驚膽戰地伸長了脖子,向牢獄最裡頭張望,仿佛真能看得到什麼似的。
而賀蘭鑒的身影,背對衆人,橫亘于死者和紛紛議論之間,似道堅韌屏障。
我不自覺屏住呼吸,腳下如踏虛空。
倏然憶起許多年前,國子學堂裡頭,賀蘭鑒書案下的那隻死鼠——當時一夥纨绔子弟欺負他初來乍到,折斷了碩鼠之頸,偷偷藏在他腳邊。
那日我掀翻了幾個作亂之人的書案,拎着耗子尾巴就将它往人臉上砸,惹得他們哇哇亂叫抱頭逃竄。先生在講壇上大呼住手,卻同其他學子一樣怕被誤傷,不敢近我身。
直至賀蘭鑒抓住我胳膊,虛着聲勸我作罷,方止住這場鬧劇。
當年的死鼠垂頭斷頸,模樣可怖。
不知現下他眼前,又是怎樣一番情景。
“處之。”
離那道背影僅三步之遙時,他止住我。
“别過來。”
語氣似古井無波,平靜至極,亦深不可測。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到自己嘴唇已發幹,“這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
他終于轉過身來,臉色蒼白,神若冰霜。
越過他肩膀,我瞟見牢内地上躺着的那具屍體,姿态很是詭異。
更多畫面,被他靠近的身軀擋住。
一雙沁着涼意的手,輕覆于我眉目間。
“走罷。”
他推了推我左臂,将我轉向後方。
慘狀就這樣暴露于我倆身後,被周圍囚徒盡收眼底,惹來聲聲驚歎:
“哎喲,完全斷了……”
“這……偌大一片血印,該是用了多大力氣啊!”
“死不瞑目啊……”
隻言片語落入耳中,猶如雪落空庭,觸地一刻方覺冷徹。
而身旁賀蘭鑒之側顔,仍舊肅穆不為所動。
高承乃清黨官員,與賀蘭鑒素日有來往。如今見其慘死,我擔憂他心中多有餘悸,遂絮絮勸慰道:“行逸,你不要多慮。人早死早超生,今其得以解脫,并非全然不好……”
“處之,”他打斷,“你未免将我想得太脆弱——你我,皆非當年了。”
我微微一怔。
他說得沒錯。
一直以來,我都記着當年國子監時他那書生模樣,亭亭而玉立,好似一陣秋風便能刮跑了。卻忘了出水芙蓉,也是從淤泥底下鑽出來的。
短短幾載宦海浮沉,已令他心如磐石不可轉。
“你長大了。”
我不無欣慰地說。
他腳步頓了頓,略顯生硬道:“謝謝。”
賀蘭鑒必定沖犯了何方兇神。
否則他不會在短短三日内,第二回看見死人。
高承死後,刑部那些酷吏連夜審案,撬開其餘罪囚的喉嚨,又挖出個人來——翰林學士趙墨勻。
此人與我和賀蘭鑒,有幾年同窗緣分,比我倆早登天子堂。
彼時金陵城内,更夫剛敲過兩下梆。
道上積了層薄雪。殘月不明,提燈須緩行。
賀蘭鑒親自去府上拿人,推門而入,竟見白绫一條,懸于梁上。昔日同窗吊在半空,舌長而發紫,面色已鐵青。
那一晚的後半夜,我的好夢裡,突然闖入笛聲凄涼。
半夢半醒間,我套上外衣,裹緊鬥篷,遊魂一般溜出了門。
夜裡透骨的寒意,激得人牙關發顫。完全清醒時,自己已到了賀蘭府前。
笛聲愈發清晰,也愈顯幽怨。
我知道,行逸他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