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鑒傷勢稍有好轉,便以照料雙親為由,告假返鄉。
我雖不舍,卻也明白,他若繼續在金陵待下去,恐怕下回遇刺,就不是大夫縫幾針,能救回來的了。
為了不讓他香消玉殒于金陵,我在皇帝面前使勁勸說:
“陛下,以孝治天下者不可謂不聖明。今賀蘭大人心憂高堂歸心如焚,正體現一個‘孝’字。禦史事宜可由人暫替,雙親之養不可不奉!此乃教化臣民之天賜良機,望陛下恩準賀蘭大人之請!”
而禦座上的人,似乎早已将我看透。
“裴然,你就這麼想讓賀蘭鑒走?”
我比任何一個人,都想讓他走。
隻是在别人眼裡,這又成了我擠兌政敵的手段。
無所謂,反正賀蘭鑒離開了金陵,就不必再被賊人惦記——倒是暫替他查案的那人,可得保管好身家性命了。
此去少則一月,多則未可知。畢竟官員不在朝中,小人趁機進獻讒言離間君臣關系之事,自古亦不少見。
送行時,我信誓旦旦道:“行逸你放心,但凡朝中有人敗壞你名聲,我定不讓他好過!”
他嗤笑一聲:“我對自己的為人還算放心,倒是你,小心又被奏劾了。”
我毫不在意,“除了你,他們劾不了我。”
北風呼嘯,茫茫江面上,吹來一客舟。
渡口多離人,别情總不斷。可惜這時節柳枝空空,依依寸心無從寄托。
船已靠岸。
我将手中行禮遞給他,“若得閑暇,可托書信至金陵。”
“一定。”
他鄭重道。
行舟漸遠,隻可依稀辨認出他站立船頭,衣袂飄飄,頗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氣勢。
江岸邊上多女子,不知是誰家妻或母,在此送别夫與子。幾個婦人遙遙向江心招手,淚落沾襟,看得人也不禁鼻頭一酸。
我掏出帕子,但并非拭淚,而是拭去被凍出的清涕——方才賀蘭鑒看着,沒好意思在他面前,做此不雅舉止。
轉身向皇宮而行,衣袖迎風獵獵作響。
行逸他是走了,留在這兒的人,還得把活給幹完。
搜蛛絲尋馬迹,查明太子通敵之嫌疑——
“處之,這個重擔,得落到你肩上了。”
就在頭天晚上,賀蘭鑒懇切的囑托,令我大受感動。
眼下在這朝廷之中,我倆,是唯一能信得過彼此之人。
如此說來,在摩興寺求的那支簽,真挺靈驗。
或許開年初春,柳枝新綠時,我便又能在這渡口,迎他歸來了。
懷瑞入主東宮,迄今已有八年。
八年來,他這太子當得穩穩當當,雖無大功,勝在無過。就像他那張一本正經的臉,有着令人放心的無趣。
說他墨守成規不知變通,或許有不少人深以為然。可說他殺人滅口以掩蓋通敵罪行,恐怕沒人能信,也沒人敢信。
賀蘭鑒作為太子賓客,日日出入東宮,與他相處甚密,都沒找到确鑿證據,我這個和他不怎麼熟的表親,更是難下手。
思來想去,我決定仍從那些已獲罪的官員着手——太子既然能幹出殺人滅口之事,還暗中派人刺傷賀蘭鑒以示警告,恰恰表明,他有把柄在那些官員手中。
至于找不找得到,就看我的本事。
于是接連幾日,我夜訪罪臣官邸,寸寸搜尋,不放過每塊地磚每道牆縫,勢必要翻出些新線索。
這天,我再次趁夜,輕裝翻牆入趙氏官邸。
落地還未站定,眼底突然寒光一閃——
不知誰的短刃,威逼我咽喉。
好漢不吃眼前虧。我緩緩舉起雙手,“大俠饒命!”
“皇兄?”
背後聲音十分耳熟。
“懷臨?哈哈……真巧啊……你也來這兒散步?”
我顫顫巍巍轉過身去,正對上一雙深邃的眼睛。
懷臨,陛下的好兒子,我的好表弟,亦是一襲便裝,深更半夜現身于罪臣被查封的官邸内。
“裴皇兄深夜來此,意欲何為?”
這聲“皇兄”叫得客氣,可他手中的刀,并無放下之意。
我一時吃不準,他究竟是替太子來掩蓋罪證的,還是和我一樣,對太子心存疑慮。
見我支支吾吾說不出來,他語氣暗藏殺機:“莫非,是給人善後?”
這話倒讓我明白了他的立場——至少我們不會是敵人。
松了口氣,終于敢道明真實意圖:“私通東瀛的那幾個罪臣,死得蹊跷。我為查案而來。”
架在脖子上的刀,緩緩落下。
“實不相瞞,我亦對此生疑。”
他沉聲道。
夜風寒冷入骨,我心有餘悸,摸了摸自己完好無損的喉嚨,問:“可曾發現蛛絲馬迹?”
“隻在床闆下,找到書信二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