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裡幾乎所有的獄友,都在讨論那個心理室内很體貼卻又很冷睿的女醫師。
而丁燦陽不動聲色地聽着,卻認為他們所說的那個女人幾乎不是自己所認識的江郁歡。
因為在丁燦陽眼中的江郁歡和其他人沒什麼兩樣,隻不過比起别的女人,她更不會給她帶來麻煩,也更不會讓他感到厭惡罷了。
有時想來,他本應該感到厭煩的,但她卻非常克制,除了自以為沒表露出來的心思被人知曉外,她表現得對他無欲無求。
大概也是這一點克制,才讓他對她高看了一眼,有種與同類人平視的角度。
隻不過既然她不再喜歡他了,那他也就沒有必要再見她就是了,所以他才連每周必須要去的心理診療也都拒絕了。
隻是一次,他又一次被監獄裡好鬥的獄友給弄到了醫務室後,他突發奇想,想清醒地承受下以前那些,他向來不擅長忍受的疼痛,所以沒打麻藥。
卻沒料到治療心理的江郁歡竟然偷偷溜了進來,趴在床前,小心翼翼地似乎想要撫他受傷的腿,卻又頓住。
灼熱的眼淚滾落在他不能包紮的腿上,似乎激蕩得他的頭皮發麻。
然後醫務室的醫師推門而入,江郁歡慌忙站了起來,丁燦陽沒有睜開眼不知她的表情,隻是聽着她流着淚低沉一句,“呃,我走錯了”,然後匆匆離開的腳步聲。
…………
江郁歡不知道丁燦陽到底在想什麼,但卻知道他一直并不怎麼待見她,或者說她在他眼中是個透明人無疑。
所以一直到江郁歡第二天上班,看見丁燦陽出現在監獄裡心理治療室時,她很是愣了一下,然後才反應過來。
吩咐給丁燦陽解開手铐、兩個獄警出去的時候,她隻說了一句,“門開着吧!”,然後坐在了丁燦陽對面。
連丁燦陽都看出她刻意的側身,不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優雅曲線,而是避免直接接觸的心思。
嚴格意義上說起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接觸,丁燦陽對她對不同人的“兩面三刀”态度,倒是勾起了些許的興趣。
他們開始談起很多事情,都是些天馬行空的讨論。
丁燦陽本身風度翩翩,雖然身陷囫囵,幾乎所有的話題和人都能接得上軌,而江郁歡本身學識淵博,盡力而為的情況下,也能進行得下去,所以還算相談甚歡。
江郁歡唯一一次見到丁燦陽的面色異常是在他們讨論同性戀的那次。
那時江郁歡說,“我認為同性戀或許是真愛吧,聽說世界上第一對同性戀的出現是因為一個木讷嘴笨的男人被另一個犀利毒蛇的男人刺激得一下子背不過氣來,一時昏頭就吻了上去才會這樣的……”。
江郁歡抿着嘴笑的眼角彎彎,但卻沒錯過丁燦陽一低頭嘲諷苦澀的笑。
那笑容轉瞬即逝,不過不怎麼習慣微笑的江郁歡也沒有放在心上。
即使江郁歡一向嚴謹敏感,但有些事情并不是可同日而語的。
江郁歡的身體并不怎麼好,沒什麼大病,但卻小病不斷。
之前丁燦陽頹廢的那段時間也是,并發症發作的她,突然在有一天醒來的時候,甚至覺得自己已經不能忍受這樣苦悶的生活,還想到了死!
隻不過在那樣的窘境下,她突然想到丁燦陽,想到丁燦陽的那個微笑。
因為丁燦陽是第一個對她微笑的人。
江郁歡對大多事的記憶都很模糊,但卻猶然記得他對她的那個微笑,熨帖得想讓她飛蛾撲火。
而這來之不易的熨帖,讓江郁歡感恩地想珍惜她所擁有的珍貴的一切,包括丁燦陽。
毫無意外,對于江郁歡這種霸道的人,對她自己的一生過得都很有計劃。
不過這或許是因為她之前的生活打得她太措手不及所以才這樣偏執的。
所以當丁燦陽從監獄裡出來後,江郁歡也斷了去監獄做的志願心理服務的當天,江郁歡被丁燦陽的求婚給吓到了。
江郁歡曾經也是那種井井有條、向往當個家庭主婦女人,她也曾設想過自己的付出能有一天得到回報——
她的白馬王子,會在眼前人當中,獨獨看到自己,選擇自己。
但在那之前有太多現實的理由,令她打消了那種不切實際的念頭,她已經做好終身一人的打算,所能接受的結局也就是默默地陪在他的身邊就好。可這樣一來……
不知丁燦陽是不是看出了江郁歡的口是心非,還是悶騷、假正經或其他。
他顯得非常有耐心等待她,祈求她的答應,而且極盡溫柔,簡直滿足了江郁歡從玩到大所有的幻想,而且這些滿足還是依托在江郁歡是個已經有過很多人生閱曆的人的基礎上。
确切來說,江郁歡一生都在為她的倔強和固執買單。
她以前很喜歡丁燦陽,而且一直都很喜歡,幾乎用了整個人生來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其他的時間隻是騰出來生活的。
正因為她如此的做法,她人生的各種好品行中,唯有愛情沒亮過綠燈。
是以丁燦陽這麼一來,江郁歡幾乎每天都在面紅耳赤、心跳加速中度過,人也變了個模樣,最後也亦是答應了丁燦陽的求婚。
江郁歡是那種五官都很不錯,但合起來卻不那麼驚豔的人,也有一定的自卑心。
不過倒是她也清楚丁燦陽曆任女友的顔值水準,所以當杜樂真要她出去時,她就有些不想出去。
因為她知道無論出于什麼考慮,杜樂真都會勸她不要結婚的。
“你知道當初為什麼我會患“婚前恐懼症””而“被”消失兩個多月嗎?”,杜樂真一坐下來就成功的讓江郁歡打算好好聽她說話了。
“因為我怕他知道我不潔,卻沒想到他也正有此意”。
杜樂真聲音暗沉了一下,卻又擡起眸來質問。
“哼,你不是有潔癖,号稱别人碰過的都不要嗎?那現在這是怎麼了”。
杜樂真的聲音幽幽,帶着幾分嘲諷的意味,江郁歡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是啊,她一向自诩言出必行,又重視名譽平等,按道理她對别人那樣,不該對丁燦陽有特例的。
但,“我願意跟着誰,就跟着誰。如果是我想的都不能做的話,我就不是我了”。
江郁歡結結巴巴地說,低着頭,卻并不退縮。
杜樂真直直地看了她足有好幾分鐘,确認實在無法說服她改變決定後,然後才一言不發地憤然離去。
江郁歡知道杜樂真肯定想說她傻,但她真的傻嗎?
不,她比誰都聰明,隻不過心甘情願這樣而已。
她從很早以前就知道每個人的離去和到來都情有可原,杜樂真雖然和她疏遠了,但卻并不是變普通了。
她們的碰撞一開始源于靈魂層面,就不會這麼輕易陷落,隻是因為現實而被限制了而已。
但江郁歡知道,雖然她對婚姻愛情可以默默守護,但她卻很有霸占欲。
她們婚姻愛情觀念不同,但她和她的固執卻不相遑讓。
所以,因為丁燦陽,江郁歡知道她大概,是徹底失去了這個朋友了。
或許是好人不長命,也或者是太過用力生活的人并不永久。
杜樂真自他們結婚後第一次和江郁歡說話是在丁燦陽死去之後。
丁燦陽的身體以前就虧了,雖然後來他極力養生,也盡力保養江郁歡孱弱的身體,發誓他要照顧她到永遠,他還是先一步離去了。
杜樂真在她和他一起生活的地方對她一頓冷嘲熱諷,責怪她沒照顧好他。
這幾年江郁歡被丁燦陽養的愛哭了,驟然聽到這些本就戳中她心思的話,就更加難過了。
她知道每個人的愛都是自私的,有些人的确很難捕捉到那些觸動心底綿延的愛意,而變得稍稍寬容,不那麼尖銳刻薄起來。
江郁歡聽了杜樂真的那些話,幾乎一天一天的消失了生機,那些她曾自豪的胸懷,和丁燦陽讓她好好生活的囑咐全都被扔到一旁了。
是以圖了嘴上一時痛快的杜樂真在莊園裡再見到她時,被她的消瘦吓了一跳,後悔起自己因為莫名嫉妒而說的那些話起來。
隻是皺了皺眉頭道,“你還是一點都沒變,把别人的話這麼放在心上幹嘛!那不是親者痛仇者快嗎……”
杜樂真話一出口就有些尴尬,看到江郁歡這樣,也不知道該痛快還難過。
是以杜樂真這個和丁燦陽離婚後,一生也都在鬥智鬥勇的女強人,就因為心中的愧疚,跟着江郁歡一起侍弄他們的莊園田地,而漸漸過上了不需要那麼用力或者的生活。
一天午後,杜樂真看着江郁歡這個從她和少年開始就相識的好友,才蓦然發現她幾乎不明了她是什麼心思生活的。
有時她好像過得很有意義,有時她又好像過得完全無甚目的,就好像完全随着本能情緒而活的人一樣。
而且,好像還是是個很情緒化的人呢!像隻變色龍,又像隻黑綿羊。
杜樂真第一次有些躊躇地看在她修長麥色的手指,目光停在了她那齊整修剪的、沒有一絲月牙白的指甲蓋上。
而江郁歡一下子就察覺了她的目光,“不是說了不談他的嗎?”。
江郁歡直覺又想避開和杜樂真關于丁燦陽的談話。
而杜樂真總是能說出最恰當的話留住她,“我隻是想和你說說我自己的事而已。”
“我想我大概從來沒有真正愛過誰的。因為我知道,無論什麼感情,到最後消失就是消失了。就像我媽媽那樣,曾經那麼愛我,到現在我卻幾乎想不起來她長什麼樣子……”
“而我爸娶了新的女人,有了杜稀航。也管我管的很嚴,很多事情我都沒辦法——當初你也一樣,我交的朋友,我想做的事、想交的朋友不是我想要就能交的……”
“我這前半生都因為沒有辦法反抗他而變得那麼乖張,也糟踐自己。最有觸動的人算起來也隻有你和燦陽,卻也沒能改變我什麼……”
杜樂真低頭無奈地笑了笑,啜了一口熱茶。
“反倒是活到最後,才越發想起小時候在我媽媽懷裡的時光,因為當初她那麼寶貝我,才想着現在對自己好點”。
江郁歡的耳動了動,沉默了一會兒,摸了摸小挺的鼻子,還是問出了最想問的話,“你說丁燦陽對你那麼重要,那,為什麼還要,離開他?”
杜樂真啞然失笑,“這你該問他為什麼當初要當我的丈夫才對!”。
杜樂真一陣搖頭晃腦,腦海裡閃過丁燦陽曾經赤身躺在杜稀航床上的畫面,不禁歎道。
“他是不想結婚的,後來不得已會和我結婚,是因為他說過,他從來都不會耽誤好女人”。
——因為我不是好女人,所以他不怕那樣的名譽結婚會耽誤我。
“你就挈好吧!他那麼愛你。就算他現在不在了,你也還是能從我們身上知道他有多麼愛你……”。
杜樂真斜看了她一眼笑道,垂眸撫了撫衣服上不存在的皺褶。
“那,那個秘密呢?”,江郁歡的喉頭滾了滾。
“那個你說我永遠都不會想要知道的秘密,我現在想知道——而且我也有權知道……”
“呵,他曾經是個同性戀”。
是的,曾經。
所以這代表,在他死的時候,他愛上了别人……而那個人,就正在我的對面。
杜樂真的眼眸低垂,輕輕地啜了一口杯中的酒釀,瑩瑩如同月光撒在郊外空地上的墓碑那般的光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