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桌上的飯菜都快晾成半溫不熱的時候,高公館的表小姐江都總算來了。
不同于餐桌上的任何人,不施粉黛卻又看起來五官蒼白單薄的江都,簡直風吹易倒,雨打易折。
她晃悠悠地從門廳外走了進來,隻福了福身,“叔叔、嬸嬸好”,然後她又福了福身,向其他人一并打了招呼,卻并沒有任何言語——果真憊懶至極!
在外人面前,有什麼話似乎都不好說,所以方麗媛隻是皺了皺眉,卻還是笑着讓她入了座位,“你到這邊來坐”
“是”,她低低地應了聲,隻頂着一頭幹枯如稻草的頭發就坐到了那紅唇白齒的精緻男人的旁邊——幸而她的頭至始至終都低垂着,讓人不免滿意了起來。
(三)
南堇弦離開的時候,并沒有許下什麼諾言,卻也沒拒絕高家聯姻的打算,這給了他們帶來了不安,卻也有些許安定--畢竟兩家現在的地位差距更加懸殊,若南堇弦非不承認他們故意放出風聲的婚約,那也是行的,但他并沒有否認,那也代表如果他們努努力的話,應該也能成行,所以高志洋給全家下了一個死命令:定不計代價地拿下這樁對他們百利而無一害的婚約。
而正被死心塌地惦記着的南堇弦并不曉得那些盤算官司,他回到辦公室後,換了一身衣服,然後吩咐手下進些夜宵,簡單地墊了墊肚子後,便開始飛快地處理起他未處理完的工作。
手下再次敲門而入的時候,南堇弦正處理一件令他很是為難的事情,所以他隻皺起好看的眉頭,眼神很是冷冽,似乎下一秒就要把人釘死在恥辱柱上一般。
才剛進門的手下一步也不敢往前了,隻是遲疑地站着,甚至還退後了一步,結結巴巴地,“先生,阮青栀小姐和阮白栀小姐還在外面,您看........”
“不要再讓我聽到她們的名字”,南堇弦的眸垂了下來,“再有一次你也不要在這呆了”
“是”,手下連連點頭,急忙退了出去。
南堇弦的筆又動了幾下,頭低低地隻不知道在寫什麼,然後突然奮力将手中的筆給扔了出去。
他知道,他就知道,現在他好過了,他們就一個個跟螞蟥一樣撲上來了,呵,虧他以前還那麼敬重儒慕過那個人--那個他以前稱之為父親的人,他母親那麼喜歡的人,居然任由他現在的女人把随便認養的女兒塞給自己,就隻是為了千方百計和自己扯上關系而已。
不過也是,他所謂的父親,其實就是個唯利是圖的人而已,在外祖家昌盛的時候能唯唯諾諾做個懵懂書生,在母親被外公“牽連”的時候,他就将母親和自己臨門一腳踢開,自己卷走所有的錢财又過起了新的生活......呵,所以若要說的話,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也算和他一脈相承了--畢竟現在的那個人對自己來說毫無意義,所以他也會狠狠地将那個人抛棄,并踩在地上。
南堇弦撐在桌上的手隻用力地按住了兩邊的太陽穴,隻想壓住那不停翻滾的情緒,但又實在忍不住地全身的細胞的叫嚣炸裂,他不禁用力踹了桌外的擋闆一腳,然後仰頭躺在了旋轉沙發的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隻是南堇弦沒有想到,原本他以為自己的心情會更一發不可收拾的破敗,可他卻在一閉上眼睛的時候,就不禁想起了幾個小時前印在腦海裡的那個枯瘦人影,心情竟也漸漸平複了下來。
眼淚緩緩地從閉着的眼角落下,周圍的時光隙隙争先恐後地粘在了顆顆晶瑩之上,仿佛借此可以偷窺到那淚中所含的歲月之彌。
多年前冰冷的雪夜裡,他和江都也同今日般這樣坐着,隻不過她在溫暖舒适的轎車上,而他卻蹲在高公館後門的石門檻之下。
外公去世後比誰都跑得快的爸爸,生生地把媽媽從一樽華麗的水晶宮裡扯了出來,把她掼在了地上,按進了泥裡,掙紮在愛情的夢幻和生活的交迫中--很顯然,失去父親的他很快也要失去母親了。
不想失去母親的他最後還是來到了高公館這裡,卻沒想到那個曾說也喜歡他的女孩卻始終不認他,“你這麼醜,怎麼可能是安瑾哥哥?”
他百般解釋無果,隻被一直搡到了門階下的位置,透骨的寒冷從腳底傳了上來,然後是載着江都的轎車從街角駛了過來。
司機将車門打開以後,一身銀白狐皮裘的江都頂着柔亮的卷發正要下車,她滿臉的沉靜隻看到門前的一番吵鬧就立時冷了起來,那小巧的眉頭一下子皺了起來,語氣也很是惡劣,“吵死了”
她說着,一個小小的人兒自顧自地跨下車座,隻把身上剛剛才被雨雪弄濕搭上了一撩灰的狐皮裘扯了下來,然後扔到了正被管家扯住脖領的南堇弦身上,“這件衣服我不要了,拿去扔掉”
所有的人似乎都有些愣住了,但江都卻還是一副盛氣淩人的模樣,“怎麼,我說話你你聽不見啊,耳聾了?快滾!”
被如此侮辱的人眼瞬間就紅了,直接把挂在肩頭的衣服狠狠地踩在了地上,卻沒想到那發号施令的女孩登時就爆炸了,吩咐了所有剩下的仆人,隻把女裡女氣的衣服穿到倔強的男生身上。
“把他的手塞進口袋,拿繩子綁起來”,她最後說了這麼一句,目光依舊很是冰冷,隻是那被鉗制的男生卻在碰到滿口袋的銀元的時候沉默了,然後他就被推着跌跌撞撞地滾了出去。
他回頭看了一眼那燈下廊上的人兒,卻隻看到了一個單薄衣服的背影,就像她的顔色一樣清冷,隻讓人難以靠近,難以心生歡喜--不過想想也是,若不是她那幾次刻意“羞辱”救了他和媽媽的命,像她這般口出惡言又驕傲自重的人,他也隻是會恨死她,并且想要把她踩在地上而已。
不過那又能辯說什麼假設呢?如果不是那些“羞辱”,他又如何能成為今天的他,眼裡又留下這般含着她的淚水呢?所以說,即使沒有人知道她的好也沒關系,即使所有人都覺得他很壞也沒關系,隻要他自己知道他很喜歡、并且也能被喜歡——那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