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書房的地磚共有一百零六塊,元肄左手邊的地磚缺了一角,右手邊的則是邊線處凹凸不平,而他膝下的這幾塊卻正好平整。
這是元肄自小總結出來的經驗,因而從小他要跪時,總跪在這方寸之地。如此,便能少些苦痛。
但此時元肄盯着這些青灰青灰的地磚,滿眼滿眼都是暗沉的青灰色,卻甯願跪得更痛些。
他鼓足勇氣,說:“兒子不願意。”
“哦?”他的父親問。
“兒子與她幾年夫妻情分,不願因為這樣的小事斷了,這也并不是她的過錯。”
“小事?本命中的妻有七去背來我聽。”
元肄攢拳,仍是沒有松口,“您讓我廣納姬妾開枝散葉,我也做到了。”
“這是兩碼事。”
元肄從地磚前擡起眼睛,望向身前高大如山,負手而立的元歡,問:“為什麼?”
元歡的臉皮沒有絲毫顫動:“因為我要把皇太女嫁給你。”
元肄的眼裡有風暴掃過,他頓住須臾,元歡照舊擋在他身前。
父親叉開腿高高俯視,兒子跪地低處仰視。
元歡的濃眉長髯之間赫然眯長了雙眸,頗有狼顧鷹視之感,他不需要再說什麼,自有一股氣壓威逼着元肄去說。
“為什麼……”
元歡卻長長一歎:“這點頭腦怎麼當我的兒子?她不嫁給元家人,還能嫁給誰?”
“不。”元肄有些發抖:“我不明白,為什麼是我?”
“難不成是你老子我嗎?”元歡忽然撫須長笑。元肄看着父親的笑容,隻感到心裡發怵,頭皮發麻。
元歡咋着舌,像是真的掰着手指頭認真考量過:“我也不是沒想過,隻是這樣也未免做的太絕了點,以後史書上怎麼記我?”
元肄心裡的震驚到了極點,隻他還是努力搖頭:“不,可還有二弟,他還沒娶妻,年歲也可,為什麼要是我?”
元歡又歎:“肄兒,你是我的長子,怎麼總是這樣蠢笨。你是定安公世子,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我為什麼要繞過你選你弟弟?”
他繞着元肄踱步子:“肅兒麼,雖然像我,但他名聲不好,又是次子,讓他娶了公主,豈不是讓你們兄弟阋牆?”
他口裡說着“公主”,全然忘了沈星瀾已經被封皇太女,又說元肅名聲不好,更是忘了元肅是他一手教出來的。
元肄雖然仁善,但頭腦并不笨,在這幾息之後已想明白了許多,他說:“我對這些根本沒興趣,也不在乎誰當皇帝,我怎會與他阋牆,反倒是二弟,你不怕他會對我有嫌隙嗎?”
元歡道:“他不會。”
“因為他是您的兒子。”元肄道。
元歡道:“我自然了解他。”
元肄盯着元歡:“您隻是不喜歡他。”
元歡俯視,極高的眉骨碾壓眼眶,将一雙琥珀色的眼瞳碾入晦暗裡。他沒否認,那便是承認了,但是承認又怎麼樣呢?他是父親,怎麼樣都是對的,喜怒都由他,因父親是權威。
元肄捂着頭:“兒子不明白,就算把皇太女嫁給我又如何呢?您要以此改朝換代嗎?可那時,那時您仍然做不了皇位。”
“你父親我是不行了,我老了,當個丞相也就罷了。”元歡很坦誠:“但我的子孫必須登基,天下必須姓元!”
“肄兒,你不是這麼蠢笨的人,我們做到這一步,要麼登高跌重,要麼一步登天,沒有餘地。”
“其他人有退路,但我們元家沒有。我退了,你退了,明天抄家夷三族,就會落在我們頭上!古往今來,做到我們這樣的權臣,身前是大位,身後是懸崖,肄兒,你應當知道。”
元歡的手按在元肄頭頂:“肄兒,父親是看重你,你是你母親的第一個孩子,憑着這點,就與别人不同。那個于氏,多年無所出,留她何用?就你還當個寶似的捧在手心裡!你是我的兒子,決不能這麼婦人之仁。”
頭頂沉甸甸的,父親掌心的涼意似乎穿透層層頭發到達顱頂,直涼了整個頭腦。元肄在這重壓下,不由自主地彎了脖頸。
元肄打了簾子出來,對上了元肅的視線,後者這麼堂而皇之地站在院子裡,不知站了多久,又聽到什麼沒有。
元肄的表情僵了,然而對面的元肅神态如常,“結束了?”他問。
“嗯。”元肄答。
元肅點頭,邁步要上台階進書房,錯身時,元肄問:“你找父親有事?”
元肅答:“東宮的事情,無非皇太女想了一些新鮮玩意兒,倒也有趣。”
元肄就這麼看着弟弟一路上了台階,門口的丫鬟打起簾子,日光推着元肅的背影往裡走,簾子落下,隔斷了元肄視線。
元肄去了内宅。
見到于荟時,她正坐在床頭做針線活,她嫁入多年賢惠節儉,凡事都親力親為,常做針線做到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