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上白雲飄飄。
綠地裡,有個七八歲的放牛娃正在拔草,嘴上叼着跟狗尾巴草,閉目養神,聽着枯樹枝丫傳來的陣陣鳥啼。
驟而一隻牛驚起——整個畜群啼聲不止。
他騰地站了起來,嘴裡雜草一唾,胡亂穿套上手邊草鞋,往河邊趕去。清澈的河水潺緩,有一絲鮮豔的血線淌過,他家膘肥體壯的大牛正蹲跪在地虛弱哞叫。
牛腿上一道深壑,傷得不輕,旁邊其他的牛吓得雙目瞠張。
插在石縫間有柄黑劍,看來是罪魁禍首。
“劍?”王重五伸手,将那柄帶着劍鞘的長劍給拔了出來,通體雪白,樸實不華。
看起來還行,應該能賣個好價錢。
王重五沒多想,大今跟大元正在打仗,他心說可能是從戰場上哪兒飄來的劍。
他拎起河邊牛鞭,騎上了最溫順那隻青牛,一邊趕牛一邊端詳起手上的劍來,嘀咕:“哎,剛才不對啊,劍都沒拔出來怎麼傷了我的牛?”
“王重五——”不等他深思,他的姨娘遠遠地暴喝道:“你個臭小子死哪裡去了?這個點了還不回來做飯!”
王重五歎氣,心情驟然壓抑,從喉嚨裡擠出一句“小娘,回來了——”然後更快地揮動牛鞭趕了回去。
日暮西山,一個小孩在牛群裡形單影隻,映着晚陽上了矮坡。王重五剛剛跳下青牛到家,就被張氏給猛地掄了一巴掌。
“小雜種!放個牛這都幾個時辰了?!”她體态瘦弱,眉眼還有些許美人味兒。就是嘴臉不淑,太顯刻薄,罵起人來也像極了市井潑婦。
王重五安靜受着,目光沉沉。
“真把自己當少爺了?我告訴你,你娘是下人,你也是個下人!臭不要臉的賤婦,趁老娘懷胎跟老爺厮混,一個陪房丫鬟!我呸!”
張氏罵得累了,看他一聲不吭的懦弱樣,也消了氣,拍了拍胸脯平複着心情,說:“去做飯,記着多放辣,你小姐快回來了。”
王重五沉默點了點頭,乖乖地把牛趕去了閑置的牛棚,隔着中間的橫泥欄一望,看到了他嗯嗯哦哦淌着口水的呆娘。
蓬頭垢面,瘦削枯黃,可人的精氣神還挺足,睡在幹柴的牛糞上看着兒子還嘿嘿地傻笑。
“……”王重五眼底閃過一絲脆弱。
他準備去做飯,望了張氏一眼,她在晾她女兒的衣服。王家五房姨娘,王老爺子兒孫滿堂,他是第九個兒子,也是出身最卑微,最不受待見的那個。
第四房張氏,好歹是個醫女,賣身葬父許了王老爺子,膩了兩天就驟然失寵。
他娘,是個趁主子懷孕勾引老爺的婢。
他自嘲一笑,點燃了竈準備洗鍋,扒拉竈坑旁邊的木柴,沒找到火鉗,于是順手拿了那柄長劍,開始戳坑裡的草木灰。
火勢起來了,燒得噼啪作響。
“……”那柄被當作燒火棍的劍像是抖了一抖。
王重五沒能看到,洗鍋,燒水,倒米煮飯,再鏟起來,把中午剩下的菜翻炒熱好。他又望了張氏一眼,得她回首,又立馬謹小慎微地開始幹活。
他在這個家裡,活得連狗都不如。
娘是賤奴,被張氏當場抓奸,礙于老爺面子,為着肚裡孩子沒第一時間弄死她,虛情假意地演了幾天姐妹,以為能讨老爺歡心。
張氏先生産,可惜是個女兒,讓本就失寵了的她雪上加霜。她為了籠絡老爺,主動請纓說侍候妹妹坐月子,不料大房先出手狠辣,把她倆雙雙給趕到了郊外來。
王重五就這麼在牛棚出生了。
排行老五,張氏給糊弄了這麼個名字。
他一出世,不巧他娘就瘋了。張氏連帶着街坊鄰居從此都暗戳戳叫他喪門星。
寄人籬下又備受白眼的日子,王重五生不如死。
像是感受到了他平靜下的滔天情緒。
王重五手一松,将被火燒燙的劍丢開,吹了吹自己被灼熱的手掌心,怪了,明明都感覺燒到肉裡去了,手上屁事沒有。
“王牛屎,我回來了,今天晚上吃什麼?”門外傳來爽朗的童聲,張氏之女張巧蘭回來了,提着個書箱小匣子蹦蹦跳跳。
王重五眼神暗暗,忍下煩躁,朗聲回答:“還是你喜歡的辣味麻婆豆腐。”
“回來了,淨手吃飯吧。”張氏對她囑咐道。
張巧蘭點頭,将書匣子放自己屋裡,轉而去了廚房看忙前忙後的王重五,問:“哎,你不是想看書嗎?我給你借了孟母三遷,跪下求我就借給你。”
“我就是随口一說,難為小姐還記挂了。”王重五對她客客氣氣,專心緻志繼續鏟菜,麻婆豆腐澆在四碗飯的上面,光亮色澤而有食欲。
“你果然是牛屎。”張巧蘭吃力不讨好,對他也沒了好臉色,端了自己跟她娘的那兩碗,出門之前還氣沖沖地哼了聲嘲道:
“一身屎味兒你别上桌,牛棚裡去吃!”
王重五沒回頭,表情寡淡,習以為常。他端起剩下其中一碗豆腐飯,攪拌混合,然後端去了牛棚,遞給他娘吃飯。
他娘吃飯不用人喂,本來是躺在幹柴上,這下坐正了大口地抓飯吞咽。同時厚且實的棉被滑了下來,散發出淡淡的惡臭。
又把屎尿拉床上了,昨天才給她洗過。
王重五木着臉,沒搭理。他跨進了廚房坐在竈坑前盯火,端起碗來剛刨了兩口,聽到張氏尖聲吼:“王重五!過來把你娘弄回去!衣裳都不穿光着個腚到處走!”
他閉了閉眼,用力地咽下幾口油湯伴飯,辣得喉嚨痛。然後起了身,出去把他娘給拽回了牛棚裡去,守着她直到吃完飯。
天色漸晚,入冬寒夜,王重五望向點上了蠟燭的堂屋,心情比席來的北風還要凄冷疲憊。
張巧蘭出來把碗放廚房,瞪了他一眼,吩咐他洗碗,然後回堂屋裡落了門栓。
暖色的光從門縫隙透出來,王重五深知它并不屬于自己,然後徑直離開。他娘占了牛棚,他長這麼大以來一直睡廚房。
王重五從角落木櫃下拖出一張破布,這床幾件厚布衣就是他今夜的棉被了。
他閉上了眼,轉臉,看到了竈裡那根燒火棍,哦不,劍鞘。王重五喃喃自語道:“要是這劍能賣個好價錢就好了……”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