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彎月挂于滴着水珠的柳稍頭時,在這忙忙碌碌的一日裡,奔波不斷的人早已受不住襲來的倦意進入了夢鄉。但并不是每個營帳都熄了燈,在燒得噼裡啪啦的火燭旁,有些白天無法當衆講出的話,才得以成為這些人安睡前的良方。
傅樓從屏風後走出來,神情複雜地看着方才跪在他母親身前的人匆匆離去。而母親要他所去的地方,是他的來處,那座戰亂時還能歌舞升平的城池。
待那人的腳步聲徹底遠去後,傅樓才轉過身,看向他的母親。自他出來後,周念兒就一直看着他。此刻他迎上周念兒的雙眼,心中微微觸動。想問的話被堵住了,他很難不顧及對方是他敬愛的母親這點,而去責問她的行為。
他在自己母親面前如一隻膽怯的白兔,放在身前的雙手在袖中交握着,眼睛盯着自己的腳尖,上牙咬住下唇,将自己縮了起來。他明明想阻止母親在做的事,但為着“孝”這一個字,他偏隻能退縮。萬般為難的心境下,他看着腳尖的雙眼慢慢變紅。
“樓兒,你想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嗎?”
周念兒獨獨面對他時才慈愛的聲音使傅樓渾身一顫,他緩緩地擡起頭來。周念兒那張冷若冰霜的臉上,隻有看向他的時候才會消凍一些。這讓他在心中豎起的高牆,一道道倒塌下來。他還是問了出來:“母親,你為何要特地派人将這裡的事告訴宮裡?”
周念兒将頭轉回,看向簾外那一輪孤月的天,冷淡地說道:“你不用擔心,丞相和那個叫李慕纓的女孩子不會有事的。”
她并沒有直接回答傅樓的問題,僅是給了他一個結果。而這個結果很明顯無法讓傅樓滿意,他幾乎是馬上就追問道:“但、但是!”
“樓兒!”周念兒喝住了他,扭過頭來,對上他的雙眼,問道,“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傅樓一怔,周念兒很少這麼大聲同他說過話。但他真正發怔的原因,是她問的這個問題,他不知所措地照着腦子裡的第一想法回道:“樓兒當然知道,母親的名諱是——”
“可是出了這個帳篷,他們都隻喚我岐國大女公子、喚我潼州夫人、喚我傅小公子的母親。”
她說這話時,平靜的臉上流淌着清冷的月光。傅樓眼中的她添上了些悲戚,今日的母親自她下馬的那刻起,他見到了太多她的“不尋常”了。
“樓兒,我隻是想讓這天下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我的姓名罷了。”
另一邊,在門口插着赤旗的帳篷裡,已經換上了亵衣的暫音仍坐在李慕纓的床上,同白天一樣拉着李慕纓的左手仔細地看着。但無論她怎麼看都看不出半點傷口來。這時宋栀明端着個小木桌走了過來,說道:“暫音,你往旁邊挪挪,我給阿纓上藥呢。”
暫音皺着眉将李慕纓光潔的手臂舉到宋栀明眼前,說道:“你看,她這樣還需要上藥嗎?”
宋栀明緩緩搖了搖頭道:“桑泊小哥說:‘即使現在看上去沒什麼了,但防範于未然,該用的藥還是得用。’”
“哦。”暫音得了她的答複,很聽話地往旁邊移了一下,空了個位置給她。宋栀明就着那個位置,坐到了李慕纓身前。待她坐定後,她便伸手要将李慕纓的左手拉到案幾上。但她的手指剛碰到李慕纓的皮膚時,那并不光滑細膩的手突地往後縮,躲開了她。
宋栀明一下子擡頭看她的臉,隻見她面色如常,隻是雙眼一直盯着盤中那碗黑色粘稠的藥膏不語。宋栀明盯着她,試探性地說道:“阿纓,要把手伸出來才可以上藥哦~”
誰知她這話說了後,李慕纓将縮回去的左手背在了背後,看向她。雖然是面無表情,但宋栀明卻能察覺到她五官透露出來的抗拒。這認知使得她擱在盤子兩端的雙手五指微微往外顫動了一下。她努力克制了激動的情緒,盡力平靜地問道:“你——是因為怕疼嗎?”
她還沒有等到李慕纓的回答,坐在她身後的暫音就用腳踩着鞋跟,将鞋扔在了床下,幾步爬到床内側緊挨着宋栀明,面對着李慕纓關切地問道:“阿纓你怕疼啊?怎麼不早說呢?”
她開始在身上不停地拍打着,聽到不同于其他的一聲悶響後。她站起來,在床上蹦跶了幾下。行軍打仗搭的床并不堅實,她蹦得這幾下,直讓這床也跟着搖晃起來發出“咕叽咕叽”的聲音來。其他坐在床上的兩人,也跟着上下颠簸着。
宋栀明剛要叫停她,就聽到“咚”的一聲。她看去,隻見一顆被黃皮紙包着的梨膏糖從暫音的褲腿裡掉了出來,在柔軟的被子上還滾了幾圈。
這······
宋栀明有些艱難地看着暫音将那顆糖撿起遞到了李慕纓身前,很慷慨地說道:“喏,我每次受傷覺得疼。族裡的成鳥們都會給我找些甜果子來,這樣她們給我舔傷口療傷的時候,我就不會覺得疼了。阿纓,你也試試吧。鐵定管用的!”
宋栀明的嘴角抽搐了幾下,尤其是在看到被暫音催促了幾下後,李慕纓就乖乖伸出右手接過那不知道放了多久,放在了哪裡的糖後。她連忙要攔下李慕纓:“阿纓!”
但她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見李慕纓單手拆開了紙,将那團黑乎乎的不知道什麼形狀的東西含在了嘴裡。
宋栀明僵硬的手停在了半空,聽旁邊暫音喜悅地問她道:“栀明你剛剛是想說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