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禦史台。
春節依始,上京就接連下了好幾日的大雪,丢棉扯絮的架勢,将整個京師都裹了層銀裝。
禦史台正廳前的院子裡,大箱小箱的東西鋪了滿地,有些放不下的幹脆堆在一起,放眼望去,滿目都是成堆的金銀銅件。
一名綠衣官員通報着查抄的财物,兩列官員垂首而立,皆是一副低眉順眼、如臨大敵的姿态。
“咳……”
一聲幾若不聞的咳嗽從上頭傳來。
唱報聲戛然,有些膽子小的官員跟着吓得哆嗦,肩上積雪就簌簌地落了一地。
立于圈椅一側的大理寺少卿葉夷簡俯身,低聲問了句,“封相可是有什麼想問的?”
一時間,衆人屏息凝神,禦史台正院裡的雪似乎都下得更盛了些。
半晌,那身着紫袍的男人才緩慢地抵了抵眉心,平淡吐出兩個字,“巾子。”
芝蘭玉樹、霁月光風的長相,劍眉鳳目卻不顯鋒利,隻是那雙黑且幽深的眸子閃着寒涼的光,讓人相信那一身溫潤如玉、彬彬有禮的外表下,隐藏着一個冷硬殺伐的性子。
内侍如臨大敵,捧了張巾帕呈上去,男人接過來揮揮手,示意唱報的官員繼續,堂下個個縮頭縮腦的官員這才咽了口唾沫。
葉夷簡不動聲色,思緒卻回到月前的那次新帝賀壽。
天下初定,大昭建國不過一年,永豐帝有意懷柔,與前朝降附的官員一示親近。
對方都是久經官場,自然争相想在新帝面前一表忠心,于是大家紛紛拿出壓箱底的好物,壽禮不可謂不奢靡。
可大家都忘了,新帝雖也出身官宦,其祖父卻曾因曆數前朝暴政而獲罪。新帝束發之時,家道業已中落。故要說對這貪官污吏,永豐帝可說是恨之入骨亦不為過。
但新朝初立,當務之急是穩固朝綱,對前朝真心歸順的官員,隻要不過分逾矩,新帝對其都采取的是姑置勿問的态度。
偏偏這閩南路的轉運使急功近利,向新帝進獻了一把名喚三日月宗的寶刀。
新帝愛刀,這并不是什麼秘密,本是投其所好的美事一樁,但壞就壞在這把刀聲名顯赫——不僅是一代鑄刀大師的傑作,更是鄰國東瀛的前朝皇家之物。
永豐帝少時癡迷,廢了多番經曆都沒能弄到手的東西,居然就這麼堂而皇之地繞過朝廷,直接落到了一個小小轉運使的手上……
細思極恐。
新帝震怒,要求朝中徹查,而這件事,自然便落到了當朝參知政事,封令铎的身上。
他與永豐帝自幼相識,兩人不僅是摯友,當年他還曾随永豐帝起兵北上,為大昭的建立打下了大片江山。就連永豐帝自己都曾說過,“若無恪初之勇略,江山之所屬難定。”
通報聲打斷葉夷簡的思緒,他擡頭,隻見一名侍衛于風雪中急步行來。
他埋頭穿過林立兩排的官員,徑直往封令铎跟前一跪,顫聲道:“禀、禀禀告封相,閩南路轉運使胡豐,方才……在牢裡自戕了。”
現場響起一陣低低的抽吸聲,驚訝、惶恐,或許還夾雜着幾分明顯的如釋重負。
葉夷簡心情複雜地觑了一眼身側的人,他卻還是一副正襟危坐,雲淡風輕的模樣。
半晌,那雙深邃的鳳眼掀開,漫不經心地掃了眼正院裡還沒清點完的贓物,沉聲問了句,“怎麼死的?”
侍衛趕緊道:“說是……是趁着看守的不察,撞、撞牆死的。”
“撞死的?”封令铎微蹙了眉,清冷慣了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可那雙瞳眸卻泛起肅殺之意。
葉夷簡想起昨夜與他同審人犯,封令铎下令杖殺從犯之時的神情,也是現在這樣,波瀾無驚,那份淡然,就連他這個久與審訊刑罰打交道的大理寺少卿都自愧不如。
侍衛伏得低低地,點頭正要再應,卻隻聽見上頭輕描淡寫的一句,“今日守值之人悉數抓獲,入獄待審,反抗者,殺無赦。”
不容置疑的吩咐猶如驚雷,那侍衛當即吓得哭跪在地,大喊冤枉。
可葉夷簡知道,為防人犯自戕,刑部大牢裡早就做了嚴密部署。而撞牆要多大的力氣才能當場斃命,單憑“趁人不察”是絕無可能的。
新帝根基未穩,幾個核心衙門都還在肅清,這些犄角旮旯的職位,更是管不過來。故而今日當着這滿朝文武的面,殺雞儆猴很有必要。
侍衛被哭喊着帶下去了。
封令铎撣了撣袍上積雪,起身說了幾句冠冕堂皇的場面話,揮手讓兩排“監查”的官員退下了。
禦史台的正院裡空寂下來,隻有大雪還在簌簌地落着。
葉夷簡笑了兩聲,行至封令铎跟前揶揄道:“封相,辛苦了。”
前面男子腳步一頓,轉身瞠他,“說人話。”
“诶,”葉夷簡笑得更開,“恪初,你剛才是沒看到,那幫老家夥在下面,就差尿褲子了。”
兩人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玩伴,封令铎一闆一眼、不苟言笑,葉夷簡嬉笑怒罵、沒個正形,故而方才是礙于場合,他才不得不嚴肅。
封令铎不搭理他,兀自行到那堆查抄的贓物之前,葉夷簡跟過來,随手拿起幾件物品查看,“你看這上好的冰種翡翠,話說我在聖上那兒都沒見幾個,這狗官居然有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