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那一晚薛清的突然造訪,如今她可以肯定,薛清在問出她那個關于耳洞的問題時,就已經猜到了她的女子身份。
可他不僅沒有揭穿她,還睜隻眼閉隻眼地拉了她一把,而當時姚月娥問他為什麼,他也隻是模棱兩可地回了句,“有自己的理由”。
或許是在嘉禾縣的這些日子遇到太多的惡意,對于薛清這樣無條件的善,姚月娥就保持着一份嚴苛的清醒和懷疑。
她心中兀自翻覆,并未察覺自己的目光落于那名恍若谪仙的男子,久久不曾移開。
午時二刻,結案的驚堂木再次響起。
嘉禾縣這場沸沸揚揚、人盡皆知的案子,總算是落幕了。
徐縣令和王知州借機宴請葉夷簡和薛清。既下決心要先打入敵人内部,葉夷簡自是沒打算推辭。
然他沒想到的是,那位看似清冷出塵、不食人間煙火的薛老闆竟也欣然答應前往,絲毫沒有因着姚月娥的事,與官府生出間隙。
葉夷簡煩躁地往縣衙門口散去的百姓中瞟一眼,暗道這下回去,封令铎保管要追問他關于薛清的方方面面。
是誰說虛與委蛇、吃喝玩樂輕松的?!
他這下不就得又應付敵人,又要給封令铎當眼線,拿着一份俸祿,幹着兩份工的事情,真沒見過他這般命苦的大理寺少卿。
“哎……”葉夷簡歎口氣,轉身跟着徐縣令一行人走了。
*
窯廠上,大家聽到結果便早早地趕回,為姚月娥準備了一場除晦儀式。
老劉端來一個火盆放在門外,姚月娥被齊猛扶着,提腳跨了過去。接着,又有幾個窯工以柚葉灑水,說是辟邪除穢防小人,要從頭到腳淋一遍。
大家都高興,灑水難免失了分寸,灑着灑着就打鬧在一起。姚月娥笑着亂竄,躲沒躲成,最後腳下一絆,濕淋淋地撞進了齊猛懷裡。
齊猛倒沒覺得什麼,畢竟自姚月娥出現,大家都是這樣相處。于是齊猛下意識将人一拽,便牢牢地給護在了身後。
這時不知是誰小小聲地笑起來,大家一愣,繼而都心領神會地停了動作,笑而不語地望向兩人。
齊猛再是遲鈍,想起姚月娥的女子身份,對大家這份默契自是心知肚明。可他偏生臉皮最薄,别人還什麼都沒說,一張臉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雙頰燒到了脖子根兒。
大家這下笑得更開心了。
齊猛被衆人鬧得來了脾氣,站直了梗着脖子吼到,“笑什麼笑?!她是我師父!”
理直氣壯的反駁,偏生配着他一副面紅耳赤的模樣,怎麼看都有種心虛狡辯的意味。
窯工都是粗人,平日裡和姚月娥也走得近,大約是乍然得知她換了身份,還沒想到要顧及姑娘家的顔面。有幾個平日裡跟齊猛玩得好的笑着應聲,說:“是是是,既然是師父,那就更得尊師重道,千萬不能動那欺師滅祖的心思!”
齊猛被他們氣得跳腳,胳膊肘一撈,就鎖了兩人的脖子,像拎小雞似的在門前拎着轉圈兒。
大家又是笑成一團。
遠處響起一陣碌碌車行,直到馬車行近停在門前,衆人才停了打鬧,怔愣地看向來者。
姚月娥撥開人群行出來,便見兩名侍衛利于馬車兩側,其中一人上前撩起車簾。
他一身淡色雲水紋影青色長袍,除了頭上玉冠,周身一件配飾也無。然而愈是這樣的簡單素樸,愈是凸顯出他一身殺伐的胫骨,像一柄泛着寒光的鋒刃。
這不是陰魂不散的封令铎又是誰?
周遭沉寂了一息,封令铎兀自撩袍下了車,徑直朝着門前的姚月娥而去。
“你是?”齊猛敏銳地察覺到來者不善,張臂将姚月娥擋在身後,一身精壯的肌肉繃緊,目光沉沉地逼向來人。
封令铎卻根本沒有接話的意思,他往旁邊避讓一步,就在齊猛出手要攔的同時,兩名侍衛先發制人,以刀柄将齊猛擋開。
齊猛心頭火起,正要出手回擊,卻聽身後傳來姚月娥喝止的聲音。她臉色并不太好地盯住封令铎,沉聲對齊猛道:“下去吧,我沒事。”
齊猛甩開侍衛的桎梏,将信将疑地看了眼兩人落在彼此身上,針鋒相對的目光,并不挪動腳步。
“齊猛,”姚月娥轉頭看他,語氣柔和,“去吧,一個故人,無礙的。”
齊猛這才卸下渾身防備,猶猶豫豫地走了。窯工們也跟着三三兩兩地散去,門前很快便隻剩下封令铎和姚月娥兩人。
姚月娥自是沒什麼好臉色,本以為上次見面已經把話說清楚了,不知道這人突然造訪又是想做什麼。
總歸不會是什麼好事。
可姚月娥不想讓人知道他們的關系,總不好一直把人晾在門口。于是她一語不發地轉身,也懶得招呼封令铎,兀自往門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