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愛罄的提問與諾美納的呐喊一前一後發出,循環重複,似滔天苦海,一聲高過一聲,一浪高過一浪。
無人知曉失去孩子與丈夫的她是如何熬過來的,像一壺火燒滾燙的濃湯從頭頂淋下,她尖聲掙紮、痛不欲生卻無人在意。
後來,葉常悅死了,她的孩子也死了。
但她的恨沒有死,葉常悅的孩子也沒有死。
于是受害者自相殘殺,施暴者置身事外。
“我媽,從始至終,都沒有想過要你打胎。也從始至終,都不稀罕他的回心轉意,他的惺惺作态。”李梵說罷,渾身乏力。
李梵厭惡她、唾棄她、怨恨她……她的苦難的猙獰扭曲的傷疤,那她對他的仇待呢?
是更長、更醜惡的仇恨血河,蜿蜒盤踞,無限向外延伸,靜候着新的受害者。
李梵想遠離這個是非之地,伸手使勁扯出自己的褲腳,起身便要往外走,陳愛罄驚恐地跪爬了一段,再次扯住他,“别走!你不能走!我讓你進去!”
李國興朝她放了話,威脅她必須将李梵找來——失敗的後果,她無法承受。
空氣于此刻沉靜得窒息,陳愛磬膽戰心驚,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輕了。
門“咔嗒”一聲關上,李梵的目光落到病床上的李國興身上,看着他慘白如紙張的臉色難免回憶起上次校門前同自己争論的他,回憶到前幾個月的他、前幾年的他……甚至是十幾年前的他。
——他們還有個其樂融融的家庭時,葉常悅還尚存人世時。
腦中的畫面從恬靜三人全家福變為她和他躺在病床上,像一個美麗昂貴的花瓶墜地的過程,精緻無暇的白瓷,破碎後隻剩一地狼藉。鋒利的瓷片刺進彼此深愛過的人,譽為“愛的結晶”的小孩也受盡白眼侮辱,早早投入社會摸爬打滾。
關門之後,沒有赢家。
李國興并不是毫發無損,而是那刺痛經多年侵蝕後才滲入骨髓。
李梵拉來門邊的椅子,在病床邊坐下便再也沒有動作,風慢慢吹進病房裡,窗邊薄紗飄起,揭開湛藍的天。
不知過了多久,李國興終于睜開了渾濁的雙眼。當他看見床旁的李梵,眼中泛起悲與喜,他擡起右手,似乎是想觸碰李梵,但礙于李梵皺緊的眉頭,他空中的手頓了頓,繼而脫力地放下。
李梵冷眼瞧着他的表演,随手拿過床頭的水果,低頭剝皮:“有時候我挺好奇你腦子裡想的是什麼。”
“我媽活着的時候你出軌,我媽死了你又尋死覓活。”李梵大力掀開了最後的那層遮羞布,讓流膿潰爛甚至腐臭的事實裸露,李國興身子僵硬,面色更顯青白,流露出悔恨和央求的神色。
他苦笑賣慘:“小梵,我真的很後悔……”
李梵将手中的果子猛地拍到櫃子上,果子骨碌碌地滾走,冷笑道:“你的确是後悔了。你後悔沒有藏得好點,出軌讓我媽發現;你後悔和我媽離婚,不再能享有之前的利益;你後悔焦躁大意,計謀失手,多年算計付之東流。”
李國興瞪大眼珠,顯然不知李梵此行是來撕破臉皮的,忙給自己台階下:“好了,小梵。”
“我是你爸。”
這句隐含壓迫的提示徹底激怒李梵,“你當過幾天我爸?!我受虐待的時候,我交學費的時候,我露宿街頭和你擦肩而過的時候,你怎麼不說是我爸?!現在說是我爸,我去你大爺的!”
他總是要讓别人幫他承擔責任、替他感受傷痛,還要别人不能懷恨于心、要對他的回頭尋岸感恩戴德。
“你就是自私、懦弱、虛僞!你喜歡給自己的行為找各種各樣的借口,實則真正的你背信棄義、惡臭下流、一輩子上不得台面!”
李梵劇烈地喘息,李國興身子劇烈抖動,眼旁兩行清淚,承認:“我對不起你。”
“你對得起誰!你告訴我你對得起誰!活着的你對不起,死了的你更對不起!”李梵呼出一口濁氣,背過身,“我隻求你别死太快,免得下輩子還纏着她。”
一聲和十幾分鐘前無異的“咔嗒”響起,空曠的病房裡回蕩看的僅有一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