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冷笑,将錦囊重重拍在案上:“随你!”說罷,拂袖而去。
侍女扶着長公主的腳步聲遠去,裴不澈才拿起那錦囊,解開細繩。裡面是幾粒褐色藥丸,散發着淡淡幽香。他取出一粒,用帕子包好收入袖中,其餘的原樣放回。
長公主的心思,裴不澈愈發捉摸不透了。
她是個陰晴不定的人。
從裴不澈記事起,裴忠常年在外征戰,幾乎不回家,家中大小事務皆由長公主掌管。
長公主心情好的時候,會允許他在飯後吃一塊桂花糖,甚至會親自教他認幾個字。但若是不巧碰上她心情不佳,哪怕是最輕微的聲響,也會招來一頓責罵。
八歲那年,他給長公主奉茶,不知是手抖還是茶托太滑,精緻的茶盞忽然墜落,在青石地面上摔得粉碎。裴不澈周身血液瞬間凝固,冷意從腳下直沖頭頂。
裴不澈隻記得,長公主不僅罰了他,還當着他的面杖斃了他院中的仆從。鞭子抽在背上火辣辣地疼,他跪在碎瓷器上,膝蓋被割破,鮮血淋漓,因為長公主最讨厭孩子哭鬧,所以他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哭出聲。
當晚,他被鎖在祠堂整整三日,沒有食物,隻有每日一碗清水。黑暗中,老鼠窸窸窣窣地爬過腳邊,祖宗牌位在燭光中顯得陰森可怖。小小的裴不澈發起了高燒,恍惚中看見長公主站在門外,眼神冰冷如霜。
“你若是敢說出去半個字,”她的聲音透過門縫傳來,比臘月的寒風更刺骨:“本宮就把你丢到井裡去,你這個年紀調皮,失足落水再常見不過了。”
第四日,他拖着身子一瘸一拐地走出祠堂回到房間,蜷縮在床角,抱着膝蓋,任憑裴覺怎麼勸也不肯吃飯。
夜深人靜時,裴不澈聽見母親房中的琴聲,時而激昂如怒濤,時而哀婉似泣訴。明日母親或許又會變成那個溫柔可親的母親,為他梳頭,教他寫字。但這變幻無常的愛,比純粹的恨更令人恐懼。
這樣的日子周而複始。裴不澈漸漸學會從長公主眉間的細紋、嘴角的弧度,甚至呼吸的輕重來判斷她當日的心情。他變得異常敏感,能察覺最細微的情緒變化,就像一隻在暴風雨中學會預判雷電的小獸。
在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裡,最可怕的不是體罰,而是随時可能被抛棄的恐懼。這世上最鋒利的刀,不是仇敵手中的劍,而是至親之人反複無常的愛與恨。
走出正廳,夜色已深。裴不澈望向孟紅檐的院落,見窗棂透出微弱燈光,心中一緊,快步走去。
推開門,見孟紅檐正倚在榻上看書,燭光映着她蒼白的臉色。聽到動靜,她擡眸淺笑:“談完了?”
裴不澈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的手:“怎麼還不休息?”
“等你。”孟紅檐合上書卷,“公主說了什麼?”
裴不澈輕撫她的發絲:“沒什麼,隻是些家常。”他頓了頓,取出袖中藥丸:“母親給了這個,太醫院的手筆,是難得的好東西,但還是等我明日讓大夫看看,若無礙再用。”
孟紅檐接過藥丸,在鼻尖輕嗅,眉頭微蹙:“這香氣……有些熟悉。”
裴不澈緊張起來:“你見過?”
孟紅檐搖頭:“說不上來,許是太醫院常用的配方吧。”
“阿檐,我明日遣桑宜過來,往後都讓他跟着你好嗎?”
“我都行。”孟紅檐抓住他的衣袖道:“你老實說,是不是出什麼事了?公主絕不是來唠唠家常那樣簡單。”
“她……”裴不澈猶豫半晌,道:“她手下有個韋司華,叫我推上春闱主考官之位。”
孟紅檐問道:“那你準備怎麼辦?”
裴不澈道:“春闱大事,說什麼也不能讓母親胡來。”
一縷青絲從鬓邊滑落,孟紅檐擡手,将頭發别到耳後:“臨安,我想起來我母親在世時,從未提起跟長公主的關系,我也是從家裡婆子口中隐約知道的。你說她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
窗外一陣風吹過,燭火劇烈搖晃,将熄不熄。裴不澈沒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落在錦囊上,錦囊用金線繡着繁複的雲紋,是長公主最喜歡的樣式。
“我不知道。”裴不澈吻了吻她的發頂,最終說道:“但我會派人去查清楚的。”
孟紅檐打了個寒顫,裴不澈将她摟得更緊了些:“冷?”
“不是。”她搖頭,秀眉微蹙:“許是沒休息好,心裡總是惴惴不安的”
裴不澈拉過被子,把人塞進被窩:“那今晚先睡吧,明早我叫你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