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好受嗎,還覺得漢獸場好玩嗎?”
萬俟望立刻反應過來,這是一場訓導。從她将黑狼送到他手裡開始。
萬俟望不屑,更不覺得慚愧,還很不服氣。
“你以為這樣就能讓我後悔,讓我覺得你是對的?”
他在孟長盈古井無波的目光中揚起下巴,綠松石金珠搖晃,面上朱砂紋殷紅,肆意野性,面容明晃晃地帶着惡意。
“我是太子,除了你,誰還敢如此放肆?這滋味再不好受我也不會嘗到第二遍,我為什麼要悔過!”
他在不服氣中嘗到了勝利的滋味。
這漢女自以為是的教導毫無作用,隻有軟弱的人會害怕死亡和鮮血,弱肉強食才是胡人戰無不勝的生存之法。
可萬俟望沒有如願在孟長盈臉上看到失望懊惱。
她居然笑了,笑得極輕極淡,是那種上位者洞悉全局一切盡在掌握的笑。
不知為何,萬俟望在這樣的一個笑面前,莫名局促發窘。
他身上的金珠寶石仿佛一時間都成了破銅爛鐵,支撐不起他一絲一毫的底氣驕傲。
萬俟望臉紅結巴起來:“你……笑什麼笑!”
“你說的對,你是太子,漢獸場不會帶給你痛苦,隻會帶給你刺激歡樂。”孟長盈臉上的笑收起來,凜聲道:“可方才的憤怒你還記得吧?”
萬俟望下意識看向黑狼,黑狼正忙活得兩邊跑,和兩個主人親愛。
他捏緊拳頭,心裡對孟長盈的戲耍仍舊很記恨。他本來就不是個寬和的人。
“想忘也忘不了。”
“那就好。”
孟長盈眸光冷冽如霜,直直望進少年人年輕氣盛的眼睛裡,緩慢啟唇道:
“那些在你面前一個個被扔進野獸嘴裡的漢人,他們也是爹生娘養,也有愛人師友。”
“漢獸場每見一次血,皇城之外就會有一群漢人如你方才那般憤怒,沖冠眦裂發誓撕碎一切來報複的憤怒。”
“胡人到如今虐殺了多少漢人,天下就有多少還活着的漢人用你方才的心情仇視憎恨着漠朔皇庭。殿下,你無法體會到無助和悲痛,但也該忌憚千千萬萬人前赴後繼的仇恨吧。”
萬俟望一動不動站住,愣神片刻,看向角落籠子裡擠在一起瑟瑟發抖的髒污漢人。
又想起往日漢獸場一張張轉瞬即逝被吞噬的面孔,想起每一雙藏在血污後面的眼睛,後背竟倏然炸起一層冷汗。
是啊。
胡人坐擁天下,卻為何如此短視自毀長城呢?
從前他的目光隻看得到漠朔皇宮,此時他的目光第一次延伸出去,看到了天下。
天下不是輕飄飄的兩個字,那是廣袤無垠的土地和無數個不同面孔的胡人漢人。
趕盡殺絕的殘暴血腥遊戲收服不了這土地,更收服不了天下的漢人。
不過一瞬之間,萬俟望面上所有挑釁不敬全都消失殆盡。
他鄭重朝孟長盈一拜。
“兒臣多謝娘娘教誨。”
自那天起,皇宮中所有如漢獸場這般的地方都被廢除,下令的是皇後娘娘和太子殿下。
也是從那天起,萬俟望不再跟萬俟枭學胡人是如何打天下。
他開始跟着孟長盈學做君子,學詩書禮儀,學治世經緯。
他學的比孟長盈想象中要好。
聖人言是用來看用來說的,不是用來做的。萬俟望深刻貫徹這一點,面子裡子分得很清楚。
一連哭了幾個時辰,殿中哭聲終于漸漸低弱,人皆露出疲态。
孟長盈以手支頤,垂目倦乏,唇色隐隐泛白。
月台端着熱湯和參茸養心丸過來,憂心道:“主子吃藥吧,别熬壞了身子。”
孟長盈瞥了眼殿中散亂場景,說:“是時候了。”
星展低聲應了,悄然退出殿外。
少頃間,常岚星展二人焦急入殿,跪地高呼:
“急報!邊防急報!”
此話一出,殿中雜亂哭聲驟然靜下,所有人看向那兩道身影。
孟長盈方才咽下苦藥,從嗓子眼蔓到舌尖的苦味激得她皺眉,一時不語。
于是,殿中更靜,哀樂聲不知何時默默止住。風雨欲來,百官盡皆垂首低眉。
孟長盈淺啜了口熱湯,泰然道:“既是急報,還不快說與諸位一聽。”
常岚伏地,聲音擲地有聲。
“北關邊軍貿然出擊,張庭軍鎮失守大敗于庫戎,庫戎擄掠馬牛六百匹,百姓千人,金銀數萬兩,揚長而去,如今已過了蓊山一脈,再難追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