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落下,一片死寂。
星展在這詭異的氛圍中察覺出不對,她慢慢退後,直到半擋在孟長盈身前,半邊肩膀擦着月台。
月台面色凝重,手已經按上腰間長劍。
常岚眼珠滞澀地動了動,緩慢移過星展月台戒備的雙眼,笑意竟苦澀。
“主子,你不知道,常岚多想死在六年的夏夜裡。你不該救我。”
孟長盈面色未變,嘴裡卻湧上一股血腥味。
她不慎咬破了舌尖。
舌尖的尖銳疼痛讓她微皺眉,她咽下一口血沫,重複道:“澤卿,你可有話要問我?”
常岚突然笑了,他還帶着血污的手拍拍自己的臉,似是在調整表情。
“主子,問不問都一樣的。我父親是孟家的叛徒,他的兒子終歸不會是個忠仆。”
這樣的話,這六年裡他從未說過。
當年國史大案,著作郎滿門抄斬。而孟家卻牽連三族,或許是由于叛徒偷拿孟震私信告發。
但胡漢時勢如此,自成宗推進漢化起,自孟長盈登上後位起,孟家便成了漠朔舊貴的眼中釘肉中刺。
這告發讓人寒心,同時也擊碎了常岚的全部自尊。
他從小起誓效忠的孟家三族盡死,他一個叛徒的孽種卻被孟長盈保了下來。
以德報怨,這恩情堪比再生父母。
他流着他父親的血,要命的痛苦愧疚讓他日夜煎熬,孟長盈的恩德如山壓着他喘不過氣。
所有人的眼神好像都在說,瞧,那就是弑主元兇的兒子。
瞧,他父親讓孟家三族受辱而死,他竟還有臉活着?他竟還裝得出一副溫文下奴的模樣?
他想死,可他的命都不是自己的。他不能死。
他也想活,可活着的每一天,都如油鍋裡烹炸煎熬。
他總覺得,他遲早要和他父親走上一樣的路。
這樣想,他竟能活得稍稍輕松些。
冰壺已碎,日複一日的修補都是徒勞。
他唯一的能做的,是将它徹底碾為煙塵。隻有這樣,良心才不會被冰壺碎片割裂得血肉模糊。
“主子,常岚什麼都不必問。”
他似哭似笑,在孟長盈安靜到近乎哀傷的目光中,提起了劍。
他的劍有個好聽的名字,喚“少年遊”。
在他将将能提起劍的年紀,出身武将世家褚家的孟夫人——褚淩雲親自為他鍛造出這把劍。
後來月台也有一把,名喚“桂酒”。
再後來,褚淩雲和褚家一同血染京都,成為他經年不可說的噩夢。
月台拔出“桂酒”,眼中隐帶淚光。
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背叛。
星展月台都在,宿衛齊聚亭下,若烏石蘭烈得知他寄予希望的高招竟如此愚蠢,不知會作何反應。
常岚明知不可能成功,可他還是這樣做了。
在他飛掠進亭中那一刻,星展長弓弦震,一箭刺入他右肩,血洇衣襟。
向來百步穿楊的人,終究還是留了半手。
劇痛之下,常岚一劍刺出去,被月台格擋挑開。
巧合之下,劍尖對準的竟是爐火旁被綁縛住的烏石蘭蘿蜜。
烏石蘭蘿蜜嘴巴還被布巾塞着,惶懼之下,嗚嗚叫着,難以躲避。
亭外小路上,剛受過杖刑後背滲血的郁賀正被人擡着過來,這驚險一幕讓他猛地從撐起殘破身體,目眦盡裂。
“蘿蜜!”
而離烏石蘭蘿蜜最近的是被護住的孟長盈,她面色蒼白,卻毫不猶豫地伸出纖細手腕,去拉烏石蘭蘿蜜。
可她本就身體單薄,不如烏石蘭蘿蜜康健,烏石蘭蘿蜜還懷着孩子,身體越發沉重。
她隻拉歪烏石蘭蘿蜜身體,過分用力之下,“咯”一聲脆響,孟長盈手腕直接脫臼,人也被帶倒在那寒光閃閃的劍尖之前。
“主子!”
“主子!”
月台星展紛紛驚呼,想要回身去護,可劇變隻在瞬息之間。
就連常岚,看到孟長盈跌出的一瞬間,扭曲的面龐都蒙上惶恐。
烏石蘭烈找上他的那一刻,他在心裡說,時機來了。
他等這一刻,已經等太久了。
他是注定的叛徒,隻等一個時機。
這時機或許是背叛的時機,也或許是他終于能解脫的時機。
孟長盈救下的常岚不能死,可叛徒常岚該死。
但他隻允許自己做一個拙劣的叛徒
他該死,孟長盈合該好好活着。
不然,他死了也會下十八層地獄的。
千鈞一發之際,孟長盈竟很平靜。
平靜到她甚至看到遠處回廊上面露驚駭的萬俟望,還對他輕微一笑。
常岚以為,隻有他想死。
突然。
隐蔽角落裡一直毫無存在感的胡狗兒,如猛狼般撲出。
目标正是那把好劍——“少年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