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俟枭面容陰沉,一身漠朔傳統皮袍,臉上朱砂紋鮮豔奪目,走動間頭上寶石金飾嘩嘩作響,引來不少隐晦目光。
如今宮中所有人,包括臣子宮人都着漢袍,束發戴冠。
萬俟枭走在其間,竟覺出一種荒誕的割裂感。
明明這是胡人的天下,明明皇位上坐的是胡人,明明周圍那些向他投來異樣目光的大臣也是胡人,可他們一個個卻将漢人那一套奉為圭臬,用曾經漢人看他們的目光來看他。
何其可笑。
更遑論如今手掌權力的萬俟望,對他不假辭色,再沒有當初在雲城的謹慎和退讓。
這一切清楚讓他明白,大朔的天變了。
忽然,背後一道久違的熟悉嗓音泠然響起。
“王爺,别來無恙。”
萬俟枭腳步驟停,迅速回頭。
視線裡孟長盈身影比之從前愈發清癯,蒼白面龐上似笑非笑,瞧着竟像是特意在等他。
萬俟枭心頭一跳,腦海中回想起孟長盈離京前同他說的那一番話。雖然他摸不透孟長盈的意思,但也确确實實吃了些好處。
隻是如今境況艱難,他不得不懷疑,那番話明面上為他好,其實又是在給他下套,為的就是今日他的狼狽。
他眼中警惕之色漸深,先是左右看了看,才邁步朝孟長盈走去。
剛走到孟長盈面前,孟長盈直接轉身離去。
萬俟枭一時愣住,不解其意,“你……”
孟長盈側過臉,輪廓秀麗如山水,淡淡道:“跟上。”
“你……”看她輕慢的态度,萬俟枭眼中湧出怒氣,正要怒斥。
月台溫和岔開他的話,解釋道:“王爺,此處不宜詳談,還請移步。”
詳談?
萬俟枭此時警惕之心仍高高提起,但他生來就膽色過人。遮在迷霧中若隐若現的東西,或是毒藥,或是獎勵,天然就能勾起他骨子的探索欲望。
他隻短暫思考了下,便擡腳跟了過去。
孟長盈領人到了湖心亭。
秋日殘陽如血,冷風時而卷過,不似北地兇猛呼嘯,但涼意直滲入體。
兩人對坐,中間擺着一局殘棋。
萬俟枭低頭看了一眼,就挪開目光。他不懂這黑白遊戲,不感興趣。
孟長盈卻捏起黑子,“啪嗒”一聲落在棋盤平直縱橫的交叉點上。
“王爺,近來日子不好過?”
她的話好生直接,萬俟枭聽了雖然難堪,但反而因為她不繞彎子,心頭稍稍松了口氣。
“聽聞娘娘近來閑得很,小皇帝卻風光無二,怪不得還有心思擺弄這什勞子棋子。”
孟長盈指節輕扣在棋盤邊緣,絲毫不惱,還泰然自若地問:“你瞧,這棋局如何?”
萬俟枭又看一眼那黑白子,什麼都看不懂,不知這人怎麼又開始繞彎子。
他話裡壓着不耐:“管他如何,和我有什麼幹系,你找我來隻為了說閑話?”
孟長盈似笑非笑,挽袖又落一子,自顧自道:“黑子看似被逼到一隅之地,生氣斷絕。可隻要兵行險招,卻能掙得另一番天地,甚至推倒棋局勝過白子,也未可知。”
說到最後,孟長盈緩緩擡目,烏黑的眸幽幽直視萬俟枭,冷淡嗓音聽起來莫名蠱人。
“我管你什麼斷不斷絕,你……”
萬俟枭聽她說了一長串,忍無可忍狠聲就罵回去。可忽然腦海裡靈光一閃,孟長盈的話語似水一般又流過他心頭。
被逼到一隅之地的可不就是他嗎,雖還沒到生氣斷絕的地步,但萬俟望已經有了改鎮為州,編戶為民的打算。
若真到了那一天,北關四鎮徹徹底底成為苦寒鄙薄的邊關苦地,中低層漠朔貴族成為毫無特權的百姓,那他的北關軍就真要亂了。
“……推倒棋局……勝過白子?!”萬俟枭重複着,眼睛陡然亮起來,急急追問,“這是什麼意思,如何兵行險招?”
孟長盈沒有作答,隻氣定神閑接着下棋。黑白棋子你來我往厮殺,無聲戰場中硝煙彌漫,敵我難分。
萬俟枭勉強按捺住焦躁心情,壓下嘴邊的髒話。
漢人真是裝模作樣,有話就說,有屁就放,費那功夫做什麼,真是急死人了。
隻是随着時間流逝,萬俟枭的目光終于還是投入棋盤,雖說看不太明白,但對抗局勢他還是能看懂的。
隻見方才還龜縮方寸之地的黑子,已然逃脫危機,甚至還迅速扭轉局勢,與白子分庭抗禮,緩慢占據半壁江山。
萬俟枭本來坐得遠,這會已經越湊越近,臉都快貼上棋盤,緊緊盯着黑子的崛起之路,心中無名火焰甚至也跟着一同高漲沸騰。
直到黑白子對半分治,孟長盈才停了手。
見萬俟枭還癡迷看着那半邊黑子,她唇角微牽,随手抛出手中剩下的一枚黑子。
萬俟枭身手敏捷,還沒反應過來是什麼就已經反手抓住,砸在掌心一點冰涼。
他低頭一看,才發覺正是棋盤上反敗為勝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