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壓得又低又輕,像是歎息,又像是一聲咽在喉嚨裡的嗚咽。
孟長盈别開臉,目光落在黑沉泛波的淮江江面。
“北關已亂,你該回去主持大局了。”
“你還真是,把人利用得徹底,無一絲留情。”
萬俟望收回的手握成拳,嗓音啞得不像樣了,“我隻是你的一枚棋子,是條咬鈎的蠢魚,同萬俟枭沒什麼兩樣,對嗎?”
他掀起眼簾,烏沉沉的眸光連綿而沉重。
或許他自己都說不清,他是在恨、在怨、還是在祈求。
就算是騙,也留給他一絲餘地吧。
可孟長盈是清淨無垢的冰心玉壺,是遙遙俯視人情的冰冷月亮。她是個對自己都無情的人。
她隻是擡手擦去他濡濕長睫上的濕意,平和的嗓音吐出來的字眼如冰刃刺進心窩。
“不要這麼軟弱,小七。”
“……軟弱”
這個詞像一道鞭子狠狠抽在心髒上,胸口那乍起的酸脹疼痛如閃電,幾乎讓萬俟望疼彎了腰。
原來他隻能像個不合格的學生,得到一句軟弱的評價。
孟長盈從前像一場霧蒙蒙的大雪,神秘又冰冷,此時卻像從雪地裡刺出的一道淩冽劍光。
萬俟望終于知道,這是怎樣涼薄的一個女人。
不,應該說,她也懷着一腔熱血。
隻是這熱血與他毫不相幹。
“政權鬥争如劍客過招,寶劍一旦出鞘,便再也沒有收回的餘地。”
孟長盈面上浮現出一個輕淺溫和的笑。
這是今天她對他露出的第一個笑容,她輕聲道:“别再無所顧忌地展露你的軟肋,這不是一個帝王該做的。”
“啪嗒”
幾滴雨點忽然砸下。
在萬俟望麻木的情緒反應過來之前,他的手已經拉起大氅,擋住孟長盈頭上落下的雨滴。
對上她沉靜如水的眼眸,萬俟望手臂微僵,半晌,嗤笑一聲:“瞧,我從來就不是個好學生。”
孟長盈不做聲,轉過身,胡狗兒已為她撐起一把油紙傘。
她踏出一步,從萬俟望撩起的玄金大氅下走到油紙傘下,肩上多了兩滴水漬。
驚雷轟隆,噼裡啪啦響聲乍起,雨水愈急。
孟長盈側過臉,留下最後一句話。
“從今往後,再無北朝孟太後。”
萬俟望聽懂了,她是在說,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密集雨點重重砸在他面上,叫人幾乎難以睜開眼,喧鬧的雨中世界裡,他冷沉沙啞的嗓音幾乎被暴雨淹沒。
“做我的皇後,留下好不好。”
孟長盈背影微微一頓,随後步步向前,一次也沒有回頭。
江面上船隊已就位,孟長盈部下開始渡江,最後追來的崔紹留在岸邊警戒。
滂沱大雨,護衛軍和他的主人一樣沉默地淋着,隻有馬兒在不耐地甩頭噴氣。
殘陽如血,半江瑟瑟半江紅。
一切在雨幕中看不真切,朦胧扭曲,像是一場冰冷怪誕的噩夢。
大雨如注,江面水波狂亂。
淮河南岸,有車隊靜靜立在雨中等候。
那會是誰?
萬俟望眯了眯眼,将已經拉扯撕裂成碎片的深思強行合攏,很快思考出了答案。
那是褚巍,褚庭山。
被北朔國史大案牽連又逃出的褚家獨子,南雍百戰百勝的威武将軍,更是孟長盈青梅竹馬的嫡親表哥。
從一開始,這就是孟長盈的謀算。
她從來沒想過留在北朔,留在他身邊。
他不是她的歸處。
褚巍才是和她同仇敵忾、并肩作戰的同路人。
雨水澆得萬俟望雙眼酸痛,鴉黑長睫歪倒遮住視線,他仍舊遙遙望着江面船隊,直到船隊成功過江。
寬闊大江的對岸,在瓢潑雨幕中看不清楚。
他睜着眼,看到什麼都看不見,才轉過身,僵硬地翻身上馬。
雨中一路疾馳,在夜色中奔入皇宮。
在無數驚恐目光中,勒馬于長信宮門前。
渾身濕冷雨水将衣袍變成沉重無比,他一步步緩緩走近紫微殿,最終卻隻停在門口沒有進去。
殿中燃着星點燭火,熟悉的淡淡草藥清苦味道淺淺浮動,所有的布局擺設都還是孟長盈離去之前的樣子。
擺在窗前的搖椅、書案上放開的書冊、擺好的殘棋、單獨落在棋奁壺外的一枚黑子……隻是空蕩蕩的沒有那道清瘦身影。
萬俟望安靜地站了許久,腳下滴滴答答積了一圈水。
德福候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喘。
“太後,薨。”
“即日起,長信宮封閉宮門。”
“擅入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