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他見不到一個人。
案上是未能處理好的公務,桌下是碎落一地的酒杯。
沒有人收拾,也沒有人知道他的邋遢樣。
沒有人……
俞落從噩夢中驚醒,面色卻平靜無波,毫無恐懼之色。
他翻過身,手臂一甩,觸及到冰冷的地面。
俞落猛地清醒過來,撐起身子望向窗外。天蒙蒙亮,床邊姜行的鞋也已不見。
“起的真早……”
俞落嗓音沙啞,一陣頭疼,捂着頭休息片刻後便起身更衣。
二十三席的玉佩仍被他帶在身上,而最近淩芒似乎也沒有再打算管這件事。
這對俞落來說是個好消息。
對那些非人之物來說,人類的壽命太短了,短到眨眼間便會消散而去。可就是如此短暫的時間,人類便可以找到殺死牠們的辦法。
但他現在也沒想到處理掉玉佩的方法,隻能走一步算一步。
換好衣服,俞落忽地想起昨夜畫好的設計稿還沒讓美人相送去,望向木案時卻發現原本随便拿重物壓着的圖紙竟已被人包裝好,随時可以送出。
現在也有人看到他的邋遢模樣了啊。
俞落推開門,正好瞧見姜行在院子裡鍛煉身體。
八席家裡沒有可以用來鍛煉的重物,他便早起去幫忙打水,順便取兩桶水專門用來鍛煉。
姜行褪去上衣,清晨朦胧中他的肌肉在重物的牽制下繃緊,隐約中可以瞧見他完美的輪廓。
看到這,俞落默默掀起自己的衣袖,回憶起了前幾次與姜行對抗時他力量上的劣勢。
俞落在普通人裡也算壯,但比不上姜行,他從三年前便很少鍛煉身體了,力量也在不自覺中漸漸衰退。
感覺姜行用全力能一拳把他打飛。
俞落拿起劍,确定劍身被牢牢綁住後點起步子,悄悄地繞到姜行身後。
但俞落不善隐匿氣息,剛走出房門就被姜行發現了。
姜行不知道俞落又想搞什麼小動作,隻能和往常一樣假裝沒有發現,繼續鍛煉。
誰知下一秒,劍鞘劃開空氣,直直襲向姜行。姜行一步後撤躲過這一擊,卻因慌神沒穩住水桶,桶裡的水撒出不少。
姜行彎腰放下水桶,“大家主,你要做什麼?”
俞落見姜行似乎有些惱火,竟擺出了笑臉,“姜叔,來陪我練練劍吧。”
“我砍你,你負責躲,看我能砍中你幾次。”
院子裡熱鬧,楊钰鑫的房間裡也不安甯,每天楊钰鑫都會起個大早來記錄前一天發生的事。
八席,在蒼州傳說中,他們家沒有獲得一席之地,但在九十九人行裡,他們有一個特别的稱呼,“明人相”。
八席家曾被稱為人中美人相,看透家主,記錄一切,明辨是非。
代代八席秉持着記錄事實,認真負責的工作态度,将曆代家主所做的事情如實記錄。
但千年百代,難免會出例外,比如楊钰鑫。
楊钰鑫手持筆墨,腦袋耷拉着,幾乎要昏睡過去,“美人相……昨天有什麼……哈~大事嗎?”
有氣無力的話語,字詞間穿插的拖音和哈欠聲,再加上那晨起還沒有收拾的毛發,讓人很難把他跟享有“明人相”之名的八席聯系在一起。
美人相出現在他的身旁,面向前方,身姿筆挺,說出的話如往常那般淡漠,卻似乎帶上了怒意,“十席那兩位兄弟差點把互相打死算大事嗎?”
“家主矛盾,當然算……”楊钰鑫說着,合上面前的記錄冊,轉而拿出一本《九十九人行保真野史》攤開在桌上,“我這就記。”
美人相歪起頭,湊上前好奇地看裡面的内容。
上一條記的是:朔興二十年正月初二,楊某辛辛苦苦備酒宴,被大家主嫌棄,慘戚戚,但見大家主與伴侶更進一步,也算死而無憾。
美人相潔白的面具上仿佛出現了震驚的表情,愣在原地,忽地變出一團火,“我覺得這種東西不該存在于世上。”
楊钰鑫連忙擺手阻止對方,“等等等等,冷靜點,我的責任是記錄一切,不是嗎?光記錄大事來評判一個人的功績是很片面的,每件大事的背後都有無數人參與,登台之人在其中到底是個什麼角色我們也無從得知。”
“大事,記的是功過,給予後人參考;小事,記的是人心,是留給我們自己的珍寶。”
聽了楊钰鑫的話,美人相收起火焰,動作中滿是疑惑,雖沒有理解其中深意,但知道對方這麼做有自己的道理,也就不再追究,隻是試圖去理解對方,“我不理解。”
楊钰鑫笑着搖搖頭,“沒必要去理解。”
美人相說:“我想理解,我想理解人類。”
牠想要理解人類。
牠不理解……楊钰鑫對俞落所做的一切為什麼會換來俞落的真心相待,為什麼俞落命牠用俞落的曾經去勸姜行能喚起姜行的同情心,為什麼李辰軒那樣精明的人會願意為晏林初付出……為什麼俞承曦會願意奉獻自身換取蒼州平安,為什麼記夢會喜歡人類……
千年已過,牠卻仍無法理解人類。
楊钰鑫看出美人相心情低落,反倒笑了出來,“正因為人也不能理解人,所以這個世界上才會發生大大小小的矛盾。”
“強求自己去理解,反而會讓自己無法理解人類,而且……你不是已經開始理解了嗎?”
門被推開,翠兒探出頭,警惕地盯着美人相。
楊钰鑫見狀,立刻放下手裡的事務,匆匆來到翠兒面前,“今天起這麼早,早飯還沒好,不多睡會?”
翠兒搖搖頭,一言不發地關上了門。
楊钰鑫沒有追,隻是沖着門外輕輕喊了一聲,“早飯我做,不要去廚房哈。”
美人相跟上前,說道:“我記得有家主說過,要給孩子事情做。”
楊钰鑫捂着嘴長歎一聲,“翠兒和我夫人很像——廚藝上。明明做别的事都很利索,做飯卻不行,撒多鹽和把菜炒糊都算好的了……”
“我夫人懷翠兒那會,就喜歡往庖屋跑,怎麼攔都攔不住,想自己做飯,又不讓我幫手,我就幹脆請人幫忙另建了個庖屋,再從七席那請了個學徒,她在庖屋鬧騰,學徒在小庖屋做飯,我就陪着她一起。那會的日子可難過了,她控制不好火,我就天天拿着桶水在她旁邊站着,手臂都練出了肌肉,每天腰酸背痛,晚上還得伺候她,給她端水擦身子,煮安胎藥。”
“估計是那會太鬧騰,影響到了翠兒,我怎麼教她也學不會做飯。”
楊钰鑫一邊說,一邊笑着。美人相歪起頭,聽字詞分明是在嗔怪他夫人,可為什麼臉上又笑得這麼開心?牠見過很多次這種表情,所以牠知道,這是愛的表現。
“你很愛你夫人。”
楊钰鑫笑容一僵,眼底閃過一抹悲哀,“哈哈哈,我對她的愛可比不上她對我的愛。”
美人相試圖找出與那人相關的記憶,卻想不起楊钰鑫身邊有過女人,隻記得牠與楊钰鑫第一次見面時,他懷裡就抱着個女嬰。
美人相見楊钰鑫已經陷入美好的回憶,不再開口。
看來是在那之前就殒命了。
翠兒聽到院裡的動靜,蹑手蹑腳地繞到院子,探出頭瞧着練劍的兩人。
說是練劍,但隻有俞落手裡拿了根拐杖。
俞落動作利落幹脆,已讓翠兒看得眼花缭亂,而那姜行竟躲過了俞落的所有攻擊,遊刃有餘。
俞落要練劍,姜行犯了難。他本想找機會賣個破綻認輸,可俞落的每一擊都用出全身力氣,身體控制力甚至在姜行之上——若不是劍未出鞘,這招招都向着姜行的命。
此刻的俞落像是一頭野獸,肆意宣洩出自己的情感。
姜行感知到目光,用手臂強行接下最後一擊,順着劍鞘握住劍,強行停止了這場鍛煉。
他回頭望去,發現了躲在不遠處的翠兒。俞落挑起眉,順着姜行目光望去,也發現了翠兒,随即放下劍。
姜行欲上前,但翠兒已經先一步跑回了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