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聞楓删掉備忘錄上最後一行字,拎着兩大袋食材,轉身就看見枕槐安舉着仨燈籠朝他走過來。
兩大一小,都是手提的那種,按下開關會唱歌并發出七彩光芒的那種,土的要死的那種,塑料兒童燈籠。對于他們三個的年紀明顯都不大合适。
再看他胳膊下面夾着的一沓紅紙。還行,起碼正事兒沒忘。
“看!”枕槐安炫耀似的把兩個大點的燈籠湊在一起,舉到沈聞楓眼前。
這燈籠還是對襯的,都是月牙上面坐着個小娃娃,隻不過朝向不同,娃娃也是一藍一粉。
枕槐安把燈籠翻過來,展示底部的小輪子:“還是能放地上跑的,你要哪個?我幫你拿着,你先選。”
“……粉的吧。”可以的話沈聞楓哪個都不想選。
剛想去找沈語秋,就見他低着頭把紙條揉成團塞進口袋裡走過來,雖然有手機,但這種時候他還是更喜歡用紙筆。
“焦糖瓜子賣沒了,我買的……”眼前突然出現個燈籠,沈語秋下意識後仰躲開,“……紅棗的。這是什麼?”
“燈籠,給你的。”枕槐安把伸直的胳膊收回腰間,補充道,“你哥選的粉的。”
沈語秋接過他手裡的燈籠提着盯了一陣,在内心的衆多吐槽中挑了一句說出來:“……你是我舅嗎?”
“不要在意這些細節,而且我自己也有啊,”枕槐安晃了晃手裡的半透明小球,“跟老闆讨價還價要的。”
仨人一起回了枕槐安家放東西,看見門口摞起來的兩大箱煙花,沈語秋确信,這倆燈籠絕對是他自己想玩。
食材分好冷藏冷凍,堅果糖果倒一部分出來裝盒子裡。都收拾完,沈聞楓一邊穿外套一邊囑咐:“我們三十早上就過來,吊錢到時候再貼就行。魚和肉記得提前拿出來解凍,肉餡先不用,晚上包餃子使的。冰箱裡的食材沒做過的别瞎動,我怕你炒不熟。”
沈語秋站旁邊等着,感覺自己哥哥越來越像個老媽子了。
又換了。沈語秋看着走在身邊的哥哥,在其他人眼裡沒什麼區别,但他就是知道。
“姥姥,姥爺。”進了門,沈聞楓提着東西,先出聲打招呼。
“诶诶,别瞎喊,”姥姥倚着沙發,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我可不認你們這麼倆小賤種當孫子。”
“哼。”姥爺從卧室走出來,兩人一唱一和,“這個還算有點禮貌,後面那個進門都不知道喊人,成天耷拉個臉在那礙眼。”
兄弟倆早都習慣了,反正在他們眼裡自己裡外不是人,幹脆找個角落縮起來裝鹌鹑。
按照慣例,下一步是媽媽罵他們多大的人了還沒點眼力見,不知道幫忙幹點活。然後姥姥嫌他們晦氣,讓他們自己出去溜達。等到差不多吃完晚飯的時間回去,再被說上幾句,就可以回家了。
比起在這惹人煩,還是出去吹着冷風瞎溜達更好。可天不遂人願,不知道是誰抽了什麼風,這時候來敲家門。
門剛打開還沒見着人,寒暄的聲音就傳過來了,一副大嗓門嚷嚷得沈語秋不由皺了眉頭,又趁着沒人發現趕緊恢複正常表情,跟着起身迎客。
來人是個半頭白發的肥胖婦女,兩人誰都不認識,也就沒瞎喊,徑直去給客人倒水。
那人進了門就往沙發上一座,沈聞楓給她到的水不接也不喝,拉着姥姥從東邊老吳家的兒子惹了官司,聊到西邊老鄭家的閨女年前出車禍死了。這人應該是對門的鄰居,臨近飯點,媽媽客套客套說讓她把孫子帶過來一起吃飯,她還真去帶了,還是倆,一男一女,看起來也就五六歲。
聽那婦女的喊法,女孩叫小景,男孩叫康康。小景還好,至少不添亂。隻這康康随了那婦女的大嗓門,一手恐龍一手槍,在屋裡又蹦又跑的,嘴上還亂喊個不停。
沈語秋這一下午本就被吵得頭疼,開始是扣衣服,後來把手藏在袖子裡掐自己,沈聞楓發現後,把他的手拉過去握着。
這小孩一來,鬧得沈語秋突然開始想哭,左手被哥哥握着使不了勁,右手也被盯着,想幹點什麼立馬就會被制止。沈語秋裝作抓癢,一下下用力撓着胳膊,也很快被發現。想哭的感覺愈演愈烈,實在忍不住了,他抽出手低頭跑去廁所。
沈語秋不喜歡躲在衣櫃裡,但他現在特别想躲進一個打不開門的衣櫃裡。想躲進一個黑暗的,狹小的,安靜的,隻屬于他的空間裡。
但不可能有這樣的地方給他躲,他隻能把自己蜷起來,無聲的流淚。
口袋裡的手機震了幾下,應該是哥哥在擔心,可沈語秋實在提不起勁挪動自己的四肢。
他狀态明顯不對勁,沈聞楓發了消息,半天也沒見到回話,在屋裡看了一圈,确定他手機帶在身上,走到廁所門口輕輕敲了兩下直接推門進去。
門鎖是壞的,就算真的隻是在上廁所,自己親弟也沒什麼不能看的。
沈語秋抱着膝蓋蹲在洗手池旁,眼睛被頭發擋住,鼻頭紅紅的,下巴上還挂着淚。
沈聞楓關好門,扯了兩張紙巾,蹲過去擡起他的臉輕輕擦着,壓低了聲音問:“怎麼又哭了?”
“吵。”沈語秋簡短的回答。張着嘴慢慢做深呼吸,努力平複情緒。
沈聞楓知道他對聲音比較敏感,這幾天還總被鞭炮吵得睡不好覺,更是緊繃。今天這半天下來連自己都覺得耳朵有些難受,更别提沈語秋了。
“再忍一會兒,就一會兒,好不好?”沈聞楓輕聲哄他,握住沈語秋的雙手捂上他的耳朵,自己的手掌也覆在上面,想要給他片刻的安甯,給他一點喘息的時間。
他湊過去和他抵着額頭,時不時用偏頭鼻尖蹭蹭他的臉頰,等他不再流淚,呼吸也平穩了,才放下手,扶着他站起來:“洗把臉,馬上就能回去了。我剛剛聽到外面在放桌子,再不出去要挨罵了。”
沈聞楓洗過手,先一步出去幫忙端菜。沈語秋往臉上潑了兩把水,擦幹後看着鏡中的自己,抓亂了劉海,堪堪遮住泛紅的眼尾。
飯桌上坐八個人稍微有點擠,媽媽便盛出來一小蝶菜讓他們倆去旁邊茶幾上吃。别說給他們倆半大小子,盛的那點菜就是給桌上那倆小不點都不一定夠吃,不過本來都沒打算在姥姥家吃上飯,倒也無所謂了。
晚飯過後,那婦女還不打算走,等兄弟倆刷碗碗,跟她帶來的倆小孩說了句找哥哥進屋玩去,便又開始東家長西家短地聊起來。
關起門來,這倆孩子不管是自己磕了碰了吵了,還是耍小脾氣胡攪蠻纏鬧了,那可都是他們的鍋。沈語秋不會帶孩子,所幸小景是個懂事的,拿着兒童繪本自己坐旁邊看,不認識的字多了才來問他幫忙念幾句。
正念着故事,突然感覺胳膊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轉頭便看到滾落的橡膠球,和拿着玩具槍對着他的康康。
沈語秋沒理他,繼續念書,隻當是不小心打到自己身上的,沈聞楓也過來擋在他們之間,康康卻換了個角度繼續朝着沈語秋打。
沈聞楓想擋着沈語秋,那小崽子就直接兩手抓着球往他們身上扔,眼看就要氣急敗壞開始鬧。沈語秋推開自家哥哥,兄弟倆這麼多年來在外人跟前忍氣吞聲慣了,自己被打兩下就打吧,說到底是兒童玩具,也不疼,隻是怕他誤傷到小景,這倆小孩哪個鬧起來都不是他們能吃得消的。
沈語秋坐去床另一邊,任由康康往自己身上發射“子彈”,正愣着神,忽然聽見哥哥壓着聲音焦急地喊自己。
“小秋!”
還沒回過神來,額頭就是一陣鈍痛。
那小崽子見他沒反應,竟直接輪着槍管往他腦袋上砸。
沈語秋咬緊了牙沒出聲,捂着眉骨,擡手抹去疼出來的眼淚。罪魁禍首倒是在一旁笑得開心,舉着玩具槍還要往他蜷縮着的腰背上砸。
小孩子不懂他們那些亂七八糟的顧慮,倒是比沈聞楓先一步反應過來,跑過去搶了康康的槍。康康搶不過小景,就開始扯着嗓子哭鬧,顯然是在家裡所有人都依着他,被寵得無法無天,掄着兩條短粗的胳膊又要打小景。
沈聞楓把小景護在身後,氣得發抖,但僅存的理智告訴他,懲罰了這個小小的惡魔,隻會讓自己和小秋更不好過。
雖說孩子是一片好心,可沈語秋倒是希望小景不管。小孩的力氣也沒有多大,疼歸疼,不至于打出問題來。别人家的孩子說不得碰不得,惹到一點那就是千錯萬錯都是他們的錯。這一下挨都挨了,之後躲着點不讓他打到受不住疼的地方就是。現在倒好,那康康一嗓子哭出來,等會兒不挨揍是不可能了。
幾個家長推開門,沈語秋還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媽媽沖進來,不分青紅皂白薅住他的頭發上來就是一巴掌,尖叫着罵他:“是不是你欺負弟弟了?他才多大?你不會讓着他嗎?”
這一把掌打在耳朵和顴骨處,燒着疼得發麻,好像還有點耳鳴。頭皮被扯得發疼,再加上剛剛眉骨上的鈍痛還沒完全消掉,疼痛連成一片。沈語秋知道說什麼都沒用,幹脆不費那個話,隻是眯起眼咬牙忍着。
小景見狀,想替他辯解,剛要開口就被那婦女拽過去,往後背上拍了一巴掌讓她閉嘴。可小姑娘一看到女人還要擡手打沈語秋,竟然直接沖過來拉她:“阿姨,是康康一直欺負哥哥,我不讓他打哥哥,他還要打我。”
女人被小景拉着,不好再上手打他,嘴上卻仍是不肯罷休:“讓小孩打一下能疼死你啊?”
沈聞楓把沈語秋拉到自己身後,小景急得直跺腳,可五六歲的孩子表達能力本就有限,一着急更是什麼都說不清楚。那婦女估計也知道自己孫子是個什麼德行,抱着還在撒潑的康康,找個借口拽上小景匆忙走了。
送走了所謂的客人,媽媽轉身用力一推,動作快得怕不是壓根都沒看推的是誰。沈語秋來不及調整重心,幸虧沈聞楓在後面接着,才沒摔到地上。
“看個孩子都看不好,養你們這麼大就是給我丢人的是吧?”
看吧,反正不管事實怎麼樣都是自己的錯。
“趕緊滾,大過年的真晦氣!”姥爺下了驅逐令,隻是這驅逐令對他們來說倒像是赦免令。
回家路上,沈聞楓把手敷在沈語秋被打紅的臉上,手指在冬日裡凍得冰涼,緩解臉上火辣辣的疼,墜落的淚滴打手上是溫熱的,一陣風吹過,卻是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