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槐安也不喜歡夏天,同綠意一同增長的還有蚊蟲的數量,皮膚漏出來一點都會被叮咬,癢得發疼。
至于沈聞楓……正為選科發愁,生拉硬拽一下也算是不喜歡吧。
就是這麼三個讨厭夏天的人,在這難得的假期裡,正帶着遮陽帽頂着大太陽,站在大堤上,面朝一大片荒草過膝的曾經的農田。
奚流在哪?
在家裡睡大覺。
“小樹哥,”沈聞楓摘了帽子,拿在手裡給沈語秋扇風,“我覺得院子裡那一小片地就夠你種着玩的了。”
“那片我想種點花,”枕槐安明顯沒get到其言外之意,自顧自地開始回憶童年,“我記得小時候就是,種的雞冠花。那時候手欠,薅了半朵塞懷裡想帶回去,結果染的衣服上全是。其實過年的時候放煙花應該帶你們來這的,太久不來了,沒想起來。”
确實是很久沒來了過了,小路兩旁大差不差的自建一層小平房,各家中間隔着小路,有些通向後方的大堤,有些盡頭隻是一堵牆,但左右不過是二三十米的區别。見到一處一米多寬,用紅磚斜砌的坡,右側還有個帶棚子的小賣部的,就是枕槐安幼時爺爺奶奶住的家。枕槐安小時候很喜歡用鞋尖點着磚楞,裝作是樓梯,一階一階的下,但往往走到一半便失了耐心,三兩步跑下去,拐進小賣部買摔炮回來玩。隻不過路口處現在隻剩下一個連門都沒有的破敗小屋,斜坡的磚縫間也長滿了雜草。
上了坡,便是一片蔭涼,是左側沖出圍牆的柿子樹,也不知長了多少年,比院牆還要高出幾倍去。彼時夏季,兩家老人常常搬來馬紮,坐在這窄窄的過道裡,乘着樹蔭,搖着蒲扇閑聊,等到了秋季,樹結了果,就招呼來街上的孩子們分着吃。如今它幾年無人照料,竟還長滿了綠葉,等入了秋再來看,說不定還能結上幾個果子,隻可惜當時就知道貪嘴,沒想着讨教如何将那挂在好幾米高的枝頭的果子夠下來,結了果也隻能搬來梯子,摘幾個矮處的。
再往前五六米,便是一堵高牆,左右兩側各一扇掉了漆生了鏽的大鐵門,早已看不出原先的色彩。費勁推開右側的門,是磚縫裡長滿雜草的小院,是枕槐安小時候最期盼的樂園。這裡可以半幫忙半搗亂地搓苞米,可以剝甜甜的高粱杆,還有最最重要的——放煙花。
右側是平時住的主屋,門口砌了約莫三四米寬的三級台階,台階右側,卧室窗下,是一小片紅磚隔出來的泥土地。登上台階,推開沉重的木門,邁過門檻,進到曾經堆着煤挂着辣椒大蒜的走廊裡。走廊的四邊都是門,分别連接着客廳,院子,和兩間卧房。客廳很大,大到可以給小小的枕槐安在室内支起一個充氣泳池。
院門正對面的屋子在印象裡好似一直租給了外人,枕槐安沒怎麼去過,如今已經變得空空蕩蕩。
穿過主屋正對的屋子,又是一條橫向的羊腸小道。不到兩米寬,一側是房屋,一側是一米多高的矮牆,向左走個幾米,有棵仍開着一串串小白花的槐樹,摘下幾朵放入口中,甜絲絲的。樹後是一處開口,和一列向下通往農田的台階,兩側便是此刻三人腳踩着的大堤。
枕槐安上次來這裡還是上初中時。
後來外地的租客接連搬走,再後來奶奶也去世了,如今連主屋也隻剩下燒火的爐子。
回憶是回不去的記憶,再多美好終究是回不去的過往,是記憶中逐漸消褪的色彩。
這裡裝滿了枕槐安最久遠最純粹的回憶。這裡是枕槐安長滿荒草的快樂。
如今這裡足夠空也足夠大,足夠在裝下回憶的同時,裝下新的人,容納新的生活,生出新的記憶。
隻要有人在,荒草便隻是牆角磚縫處惹人憐愛的小小綠芽。
“我哥的意思是,”沈語秋把他從過去的莊稼地扯回現實的荒草地,指着上方立在牆根的農具,“咱仨,拿鋤頭,開荒,累死也開不出來啊。”
“就整一小片種着玩嘛。”枕槐安走到半坡上的一小片土地旁,用手試着拔上面雜草,“但是怎麼種啊。”
“……”
“上網搜搜吧,”沈語秋掏出手機,“打算種什麼?”
枕槐安:“辣椒。”
沈語秋點開搜索引擎,字敲了一半才反應過來:“你不是吃不了辣嗎?”
“嗯,種着玩嘛,小的那種辣椒,看起來比什麼黃瓜西紅柿的好活。”枕槐安把拔下來的幾顆草扔在一旁,直起身拍掉手上的土。
沈聞楓就這麼看着倆估計連仙人掌都沒養過的人,對着一片荒地直接開始讨論怎麼種農作物,和靠着牆根的在這個年代簡直原始到不能再原始的工具用意念交流三秒,後退半步,側過身指向斜上方:“要不先把門口小道和院子裡的雜草清清?”
“同意。清完再把屋子裡的灰清清。”沈語秋擺擺手示意他哥先走,自己繞到枕槐安身後推着他上坡,“開荒,暫時就别考慮了,比你過年那陣放煙花說要鑿冰打水還離譜。”
枕槐安像個用兩根交替移動的棍子代替輪子的小推車,被沈語秋推着上了坡,剛踏上平地便喊着停伸手朝牆邊的槐樹薅了一把,随後迅速挑挑揀揀再轉身往沈語秋嘴裡一塞。
一隻手突然放大在眼前,沈語秋下意識地後仰,不過枕槐安追得太緊,還是沒看清是什麼,就張嘴吃進去了。
反正枕槐安又不會給他投毒。
入口是淡淡的清甜。不同于糖果被含在口腔裡,時刻昭示着自己存在的充滿活力的甜。嫩滑柔軟的小小葉片,隻是靜悄悄的靠在舌尖上,散發着獨屬于植物的清香,好似尋了片獨屬自己的靜谧樹蔭,片刻地遠離一切喧嚣,短暫地回歸最初的平靜。
“小楓!來!”枕槐安又從樹上摘下一串白色小花,揪了兩三朵扔進嘴裡,招手喚快要走到後門門口的沈聞楓。
沈聞楓往回走着,枕槐安把手裡的花往沈語秋手裡一塞,找了個剛好能夠到樹的位置,雙手撐着矮牆跳上去坐。
他喜歡穿淺色的衣服,褲子還好,上衣基本上全是淺色,又寬松,這麼往牆上一坐,免不了又要蹭得下擺全是土。沈聞楓看着,有點想給他拽下來,但坐都坐了,反正已經髒了。
“這是什麼?”他接過沈語秋遞過來的小花,放在手心打量。
“槐花,甜的。”枕槐安解釋着,示範一般伸手摘花,一腳踩在牆沿上,膝蓋支着手肘,慢悠悠地揪着吃,“我小時候一來就爬牆頭上摘花吃。話說這樹比我都大,我名字還是因為它起的呢。”
沈語秋吃完手上的一小串槐花,也跳上牆頭,挨着枕槐安坐下,沒費勁嘗試越過一個人摘花,直接從他手裡揪着吃。沈聞楓沒一起坐上去,挨着牆站在沈語秋旁邊。
“所以槐安的槐是因為家門口的槐樹啊?”沈語秋問。
“安也是因為家門口的槐樹。”手上的花揪得差不多了,枕槐安把剩下的遞給沈語秋拿着,再去摘新的,“好像說是我媽生我之後回奶奶家,當時還沒給我起好名字,看這樹上的花都五月下旬了竟然還沒落,就叫槐安了。”
“這個月?小樹哥你幾号生日啊?”沈聞楓接過沈語秋遞過來枕槐安摘的花,仨人就這麼順着牆排一列,吃着流水線似的傳遞的槐花,頂着大太陽閑聊。
“十九号。”枕槐安掏出手機翻看日曆,“今年是周三啊,還想喊你們陪我過生日來着。”
“周三也能陪你過啊。不是,”沈語秋打趣道,“你這生日還挺錯峰。”
“确實,”出門前随手紮的低馬尾糊在身上,效果堪比在背後放了個小太陽,枕槐安扯下頭繩套在手腕上,把頭發攏高,簡單盤上,“再晚一天就趕上520了。”
“挺好,要是談戀愛了,生日連着520,直接慶祝兩天。”沈語秋躍下牆頭,微涼的手背貼在臉上試圖降溫,“進屋裡待會兒吧,太曬了。”
過廳裡也是空空蕩蕩,别說闆凳了,連條木頭都沒有,沈語秋徑直走向最近的屋子,坐在門口的台階上。他仗着自己遇上了個好班主任,頭發長度在其底線邊緣反複試探,如今鬓發已經長過耳朵了,但又不夠紮起來。如果說枕槐安的頭發紮着不盤起來是個功率不大的小太陽,那沈語秋的就是個加厚大耳棉帽,在室外待一會兒就出了一腦袋汗,臉紅得像開水裡撈出來的蝦,不知到是曬的還是悶的。
沈聞楓主動承擔起尋找小賣部買水的任務,頂着正午的大太陽一路從平房找到小區門口平時去的小賣部,買了冰鎮飲料又些了些吃的,翻面再被均勻炙烤一路,踢着雜草在樹蔭下短暫冷卻五秒鐘,穿過鐵門新鮮出爐。
新鮮出爐的還有院子裡那一小片土地旁明顯是硬薅下來的一坨雜草。
雜草旁還有兩坨人正握着小鏟子戳土。
沈聞楓蹲到兩人中間,看看左邊,看看右邊,再看看腳邊的一包種子:“你倆确定是要這麼戳?”
沈語秋:“不确定。”
枕槐安:“但反正要松土。”
……
算了,玩吧,開心就好。
沈聞楓把手中的袋子放到台階上。看看兩人手裡的小鏟子,看看另一邊立着的鐵鍬,最後看向地磚縫裡茁壯生長的綠色小生命。
“那我把草拔拔。”
“其實後面那片地可以收拾出來一塊種點甜高粱,”枕槐安扔下鏟子,站起來活動膝蓋,“小時候剝高粱杆,手劃破了都不影響吃,一邊哭一邊啃。跟甘蔗差不多,但是比甘蔗好咬。”
“荒草怎麼清,高粱幾月種,怎麼種。”沈聞楓突然有一種想把枕槐安腦殼敲開看看裡面都裝了什麼的沖動,“難度太高了,老老實實把你的小辣椒種出來再說吧。”
“對我有點信心好不好!”枕槐安重新蹲回想象中未來的小辣椒園旁,拿起地上的小鏟子高舉過頭頂,“今年一定讓你倆吃上我親手種的辣椒!明年就開始進軍甜高粱!”
沈語秋起身向生命的源泉進發,路途種順便給枕槐安還空着的左手放上鏟子:“今年明年的,我高考時能得枕槐安牌辣椒的附魔嗎?”
“都不相信我是吧?”枕槐安笑着反手握住鏟柄,不倫不類地轉了個腕花,随即向前一抛,小鏟子投入土地的懷抱,剛剛還握着自己耍帥的手,此刻已經伸向沈語秋要水,“不用高考,下學期期末就給你倆附上。”
“下學期?”沈語秋不解,“辣椒要長那麼久的嗎?”
枕槐安:“給點容錯率嘛。”
有人的五一在空調與WiFi的陪伴下度過,有人的五一在風景與友人的陪伴下度過,沈語秋的五一在烈日與雜草的陪伴下度過。
哦對,還有灰塵和廢話。
本着免費勞動力不要白不要的心态,枕槐安收留了被家長勒令“滾出去玩”的某人。
話痨的話不會因高溫日曬而減少,但其威力會在這燥熱的天氣中直接翻倍,實在是吵得人心煩還頭疼。
于是廢話制造機被安排到了房後的荒地,試圖對雜草造成一些精神傷害。
隻不過這機器怕蟲子,剛被安排過去半天就叫着跑回來,用手比劃着說他剛才看到了多大一個肉蟲子,說什麼也不肯一個人去了。沒辦法,沈語秋隻能跟他一起去後面拔無盡的草。
先拍照留個念,清好了過道和院中的雜草,松了主屋窗邊小菜園的土,挖了坑撒了種。與室内的灰塵大戰一場,再與水缸較量一番,把地面整體洗刷一遍,最後再拍照紀念一下這項大工程的完結。
嘴裡冒着魂兒幹了幾天,好歹收拾到能待人的程度,到房後看看另外兩人是否還健康地活着,意外發現廢話制造機說不定還能當除草機。
大堤半坡處有條一米多寬的泥土地,以前常用來種些韭菜小蔥什麼的。幾天前他們轟着江殊彥過去,給他安排了個拔草的活,臨走前還特地告知了樹上的花能摘了吃,右轉直走有小花田。純屬就是打發他去後面玩,結果不知道是廢話真的也能對植物造成傷害,還是廢話為沈語秋附加了狂暴效果,沒想到湊數的這邊才是主力。别說拔草,種子都播下去了。
種子是江殊彥帶來的,種的也全是辣椒,說是為枕槐安提高容錯率。本人原話:“新手種田,除了不斷嘗試積累經驗,還可以走量。假設成活概率是1%,那麼種一顆,活的概率很小。但如果種一千顆,一顆都沒活的概率也不大。反正隻說了吃上,又沒說吃多少。隻要種的夠多,總會有那麼一顆頑強地活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