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海道:“第一件,便是打點小姐上京所需的物事、人等。此番雖是去外祖家,但幼女來奔,上下人等人多嘴雜,評頭論足之事亦不可免。玉兒心思重,難免要受委屈,此事務要用些心,要辦得妥當。”
秦铮家的立即答應道:“老爺放心,自從得了老爺的信兒,給京裡的禮物等物事就已開始準備,前日均已備齊,隻等老爺過目;至于跟小姐去的人,少了不成話,多了又顯得我們不尊重,我已先拟了幾個可靠的人,晚些再請小姐親自酌定。”
這番答話十分妥帖周到。
如海拈須颔首,又向陶興道:“第二件,等小姐啟程之後,府裡又更冷清了,用不了那許多人伺候,人閑難免生亂,你取那花名冊一一問去,有意離開另謀前程的,隻管賞了銀子放他們出去,連身契也一并發還。”
陶興在懷中取出一份名冊來,查了幾頁,回道:“外頭莊子上的人不算,府内現有總管房、賬房、買辦房、庫房、廚房、茶房、藥房、車馬房、針線房、漿洗房、門房等共五十三人,另澹懷堂、三宜閣并兩個姨奶奶房裡的丫頭、老奶奶共二十一人,歸總是七十四人。跟其他府上相比,這實在已不算是人多。之前見老爺有想裁減人口的意思,咱們便已停了府裡的人口采買。這當兒要放人出去,咱們也得給下人分說明白,這是老爺心慈開恩,并不是府上開支不起。小的鬥膽說一句,若家裡的下人太少了,終究不像,小的計算過——各辦事房酌情減些人口,留上四十五人足矣,各樣事準保能照管到;各房的丫頭嬷嬷,留一十五人,又減了人,又不至于委屈了主子。這樣歸總六十人,總共裁減一十四人。小的們之前揣摩老爺的意思,已先探過下人們的口風,大家感念主家的好,倒有大半不願出去的,這當兒既然得了老爺的準信兒,我再細細篩一遍,哪怕府裡用不上,外面莊子上還缺人呢,放了他們出去,兩邊都便宜。”
如海點頭道:“甚是周詳,就這樣辦。”陶、秦二人便即退下。
這邊黛玉回房,向秦雪細說了近日将要啟程之事,忍不住又落一回淚。
黛玉心中雖是難舍,卻也不忍拂逆父親的意思,便吩咐雪雁等收拾四季衣服和慣用的物事等,預備北上。
衆丫鬟答應着,雪雁卻有些神思不屬的樣子。
衆人正仔細檢點着物事,蓮薏進來回說秦管家來見,黛玉忙讓請進來。
秦铮家的正是剛從林如海處來,她見黛玉雖是強打精神迎着自己,面容卻難掩戚色、雙目微微紅腫,一望便知是才痛哭了一場。
想這由自己從小兒看着長大的女孩兒即将北上遠行,秦管家心内也是不忍。
她不知如何出言安慰,卻把千言萬語哽在喉頭,一時倒未能開口。
待迎上黛玉詢問的目光,秦管家定了定神,方道:“老爺吩咐我安排随您上京去的人。我心中想了幾個人,拟了個單子,來請小姐的示下。”說着取出一頁紙來。
黛玉并未接那紙頁,沉吟片刻,道:“讓秦嫂子費心了,我看也不必帶什麼人,這一程我隻帶小雪雁去便是。”
秦管家有些訝異,忙問:“依小姐的意思,是隻帶一個丫頭去麼?”
黛玉點點頭,歎道:“雪雁、蓮薏她們幾個服侍了我這幾年,我這裡樣樣事俱是極遂心的。隻是她們家中如今還有爹娘、姊妹、弟兄等人,縱使不在咱們家裡做事,也都在姑蘇維揚左近。若叫她們随我上京去,山高水遠,骨肉分離,不知何時才能得見,我實在不忍的;還有王嬷嬷,她一向裡最疼我,辛苦了這些年,好容易捱到這個年紀、能享享福了,我怎能再讓她晚年輾轉異鄉、舟車勞頓?如此想着,隻叫她們留下罷。隻是這裡一應服侍我的人,還要托付秦管家為她們安排好之後的事,我上京後,家裡萬萬不可薄待了她們。”
秦铮家的尚未答話,隻聽後面一陣衣服悉索之聲,原來是王嬷嬷匆匆忙忙地從屏風後轉出來。
她手上拿着一件黛玉的春季衣裳,還不及放下,想是正在裡間同丫頭們一起開箱子收拾衣服。
王嬷嬷徑直往屋中一跪,淌下淚來,道:“我不該偷聽姐兒與秦管家的說話,但有些話我不得不說。”
黛玉忙要相扶,道:“嬷嬷快請起。”
王嬷嬷搖搖頭,流淚道:“姐兒答應了我,我才起。我總同人說,咱們的小姐一定是神仙菩薩托生的,這才有這樣的人品和好心腸,這樣為我們做下人的着想。但您也得為自個兒想一想呐——世家貴人家的規矩大,誰家的小姐沒有幾個老嬷嬷跟着呢。若單您沒有,到那邊府裡,必定又要另指幾個不相熟的來。誰不知道那些老媽子!仗着奶過哥兒姐兒,都是家常作威作福慣了的。小姐别怨我将話說得直,小姐雖是那家裡嫡親的外孫女兒,究竟是外來的,她們心裡更不知打的是什麼主意了!索性我家裡已經沒别人了,就是光身子一個,再幹淨省事不過,我願意跟着小姐上京裡去,有我在,一定不讓旁人欺負了小姐去。”
這王嬷嬷真正是個苦命人。
她父母早亡,嫁了人卻又青年早寡,也沒生兒子。
她雖能幹,婆婆卻百般瞧她不上,人前人後說她是個克夫相、掃把星。
因為嫌家裡多一個人吃飯,婆婆竟做主将她賣給鄰村一個喪妻的獵戶做媳婦。
王嬷嬷當然不從,但被婆婆請來的幾個粗壯婆娘硬是綁上了花轎。
待到了獵戶家裡,她雖然抵抗,但一個女人家又如何擰得過男人,更遑論是個每日上山、打熬得十分健壯的獵戶。
這故事倒有幾分像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可見天底下苦命人的故事也是相似的。
萬幸那獵戶倒是個老實人,雖不善言辭,待人卻妥帖。
他不肯捆綁王嬷嬷的手腳,也不肯強迫她。
王嬷嬷不肯吃飯,也不說話,獵戶便也不理她,隻是将飯菜按時做了擺在她跟前,待涼了再撤下,隻慢慢地等她轉圜。
獵戶這樣的水磨工夫倒真将王嬷嬷的心慢慢地磨軟了,她終于想通,原本的婆家如此待她,究竟也是無可懷念的了,自己當然可以一死了之,但是死了又怎樣,既懲罰不了婆婆,也換不回曾經的丈夫。
倒坑害了這一個老實的獵戶。
她心裡打定了主意,便同獵戶兩個人踏踏實實過起日子來。
兩人隔年生了一個兒子、過兩年又生了一個小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