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黛玉啟程。
如海與家人送至碼頭,父女再三作别,黛玉方随王嬷嬷及賈府幾個來接的媳婦灑淚登船而去。
賈雨村與如海互道珍重,跟着便帶了兩個小童另乘一隻船随黛玉之船就近照護。
從這維揚地區上京向來有兩條路可選。
一是運河水路,中途不需換船;二是沿水路走到外海,換了海船從海中北上,到碼頭時再換車馬。
此途甚長,為減周折麻煩,黛玉一行便一路自運河向北而行。
這一路需曆經數地,計算路程,總要走上一月有餘,除靠岸儲水辦飯外,一直在船上行進。
船上除了黛玉、秦雪和王嬷嬷外,便是賈府派來接引的幾個媳婦婆子,秦雪初登船的幾日還覺得有些新奇,慢慢地便覺得無聊。
秦雪本來是個多話的人,卻又不想讓賈府的人看笑話。
這幾個人雖然恭敬,可都在暗暗地觀察黛玉的言行,若是有何處不妥,恐怕難免私底下要說閑話。
若是因為自己無端折了黛玉的面子,那可是大大的不應該了。
秦雪如此想定,就一直按黛玉所授的規矩小心行事。
規行矩步、謹言慎行,秦雪深刻地體會到了封建禮教對人的束手束腳,卻也是無法可想。
愈向北行,兩岸景色愈顯開闊。
這日終于行近京都,幾個媳婦婆子在船首低聲說話,商議靠岸後的一應事宜。
船兒被運河的波浪輕柔地托舉着,船艙裡就如搖籃一般輕輕地搖晃,偶爾能聽到船身破水的潑灑聲。
秦雪看看船艙裡,隻見王嬷嬷手裡攥着活計正打着盹兒,黛玉則正在專心讀着一本書。
秦雪見無人注意自己,便悄悄挪到船艙一側,将舷窗揭開一道縫兒往外偷瞧。
作者寫作《紅樓夢》時是刻意隐去了具體的朝代姓名,甚至将最易體現時代特征的人物裝束和用物都一概混搭描寫、模糊處理了。
但“雁過留痕、風過留聲”,無論如何隐晦和架空,也總不能抹去作者本人所處時代對他筆下作品的影響。
清代的京城——可不就是北京嘛。
秦雪早就看熟了北京的景物,下過雪的故宮、煙波畫船的頤和園、古木森森的天壇、星羅棋布各有特色的胡同兒、各司其職的大小寺院庵堂、似乎永不沉入黑暗的寫字樓……
秦雪更得看看古代的北京同現代的北京有些什麼不一樣。
秦雪從這一條悄悄開啟的窗縫兒裡瞧出去。
遠遠地隻見陸上車馬雜沓,煙氣袅袅,依稀可見衙署、店鋪、錢莊、腳行、寺廟、民宅林立,來往行人熙熙攘攘。
岸邊有大批的纖夫正齊唱着号子拖貨船,想是正經過一處繁華阜盛地區。
從秦雪的角度看過去,正好像是在看一幅立體的《清明上河圖》。
來到此間這麼久,一直在林家的院牆内打轉,林家雖然好,可是到底太悶了。
秦雪好久沒見過這麼濃的煙火氣兒了。
秦雪看得出了神,雖然與岸上有些距離,秦雪卻能想象出自己仿佛正置身于岸上那此起彼伏的叫賣吆喝聲中、被街邊香氣撲鼻的大蒸籠的熱氣蒸熏着的一般。
秦雪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視野一暗,景色全無。
秦雪下意識地就将窗子又推高了些,卻看見旁邊正有一艘船駛過。
那船比自己乘坐的這隻要氣派許多,竟然有三層之高,船頭插着旗幟,所以将這一側岸上的景色完全擋住了。
這艘船不僅體量大過秦雪她們這一隻,連行船的速度都要快上一些。
秦雪還在愣神,卻發現自己視野正對的已然從船身快要變成船尾甲闆了。
秦雪凝神看時,隻見對船甲闆上有個男孩子,生得十分好看,不由得又多看了兩眼。
這個男孩看樣子大約有八九歲上下,完全是個孩子的身量。
這孩子頭上石青色的發帶在河風中卷動飛舞,額上勒着抹額,披着一頂月白色的擋風鬥篷,兩手交握,正撐在船邊上望着船尾的波濤出神。
秦雪自從穿越之後,甚少見到外人,一見之下便挪不開眼——
這是好漂亮的一個小孩子!
秦雪隻顧一股腦兒地向外張望,不覺将窗縫兒撐得有些大了,趁機鑽進來的河風吹動了黛玉的書頁。
黛玉撫平書頁,順勢向窗上一瞧,隻見秦雪已快将半個腦袋都伸到窗外頭去了,不覺又好氣又好笑。
黛玉過去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背,悄聲道:“什麼東西這樣好看?看上兩眼就算了罷,你這樣真叫人膽戰心驚的,小心被窗夾了手,或是被風吹了頭,回來又要嚷手疼、頭疼了,如今我們在行船,要為你尋個好大夫也是不大容易的。”
秦雪回頭先看了一眼王嬷嬷,見她仍盹着,便低聲笑道:“不騙你,這裡真有個好看的!坐這麼久,你不悶嗎,趁這會兒沒人,你快來看!”
秦雪一面說着,一面将黛玉也拉向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