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骨的結局就是随便叫人收拾了擡出去,從此再沒人記得有過自己這樣一個人。
更可怕的是,這四周的靜并非是因為沒有人。
正相反,這座不大不小的宮殿中除了有一位康嫔娘娘作為主位外,一共還住了有二十四位低等嫔禦并她們的貼身宮女。
衆人皆不受寵,每日除給主位娘娘請兩次安、聆聽娘娘的訓誡和教導外,其他時候便是各自枯坐在自己的房間裡。或做活計、或讀宮規,總之一聲兒也不準出。
每日傍晚陛下翻過牌子後,當即就要熄燈。
太監在院裡拍兩下手作為信号,二十四間房間的燈火要一齊熄滅,一整夜不許再見亮光。
這還隻是康嫔娘娘的宮裡,其他主位娘娘的宮裡,也是這樣的規矩,也是這麼多人。
賈元春枯坐了三年,已經坐不住了。
就算自己時運不濟,一個人這樣蹉跎着也罷了,可家裡又是如何呢?
家族送自己進宮,可不是為了讓自己就像這樣一蹶不振的。
族人雖未指望自己能夠寵冠六宮、呼風喚雨,到底也是希冀着自己能夠嶄露頭角、能夠給族人幫襯一二。
可自己如今這樣子,又能幫襯得了誰呢?
元春自進了宮才知道,任自己錦繡绫羅堆成的家再富貴、再安逸,也不過是一座虛有其表的空殼子。
數遍滿朝文武,竟然沒有自己父兄叔伯的半席之地。
家中雖然還有祖上的爵位可承襲,可到了伯父這一代,已然是降一等襲爵,如此傳下去,再過幾代人的工夫,若是族中不立新功,越發連這一個爵位也沒有了。
至于父親,如今不過受祖蔭庇佑,得了一個從五品的官做。
不過是按責履事、但求無過,連上朝的資格也沒有。
如此景況,若是有一日風雨欲來,誰能替家族遮風擋雨?
元春從前年紀小,現在卻看得明白——
家裡衆多叔伯弟兄,盡是些遛鳥走狗、眠花宿柳之輩,沒一個有志氣的。
宮中雖然禁衛森嚴,消息卻從來是不胫而走的。
元春常聽見說某某的兄弟考中了進士,某某的叔叔又新點了學政。更有某某的伯伯治水建功的、兄弟邊關立捷的,真叫人羨慕。
本朝規矩嚴明,前朝與後宮泾渭分明,不許勾連,可親情到底是規矩所斬不斷的。
族人有了喜訊,宮中的女子即便不敢聲張,心中也是歡喜的;
同樣的,若是宮中的女子得了恩寵拔擢,族人便是不敢大肆慶祝,心中也是安定的。
一想到這個,元春就忍不住要歎氣。
好容易自己的哥哥是個有出息的,又勤謹、又恭順,簡直不像這家裡的人。
父親那樣看重他,指望他讀書取仕,他偏又一病死了,叫人不知有多傷心!
如今自己這一房,總共隻剩下一個寶玉、一個環兒、還有哥哥遺下的一個蘭兒,這三個人而已了。
将來雖然未必不能再添人口,可到底又是将來的事,一時也指望不上了。
寶玉是自己瞧着長起來的。
他也生得極聰明,多少能寬解些父母親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傷痛。
隻是他到底還小,今年才堪堪七歲,一團孩子氣,環兒和蘭兒就更小了,将來的事總是作不準的。
宮裡的規矩是三年一選,自己此番如果還是不能出頭,眼見着今年又要有新人進宮了。
那些宰相之甥、尚書之女、侍郎之妹,哪一個不是出身顯赫,又兼年輕貌美,自己更不知要如何自處了。
元春又感到一絲絕望。
若是不成,抱琴是宮女,隻要捱到二十五歲,不論如何也可被開恩放出宮去,而頂了一個後宮名頭的自己卻是注定老死宮中不得出。
如今已經是這樣凄涼,若是抱琴也走了,到時更是隻剩自己一個孤魂野鬼,又要怎麼捱過宮中漫長的歲月呢。
元春眉頭微擰,正自出神,抱琴卻正拿着荷包走進來,低聲道:“姑娘,這個月的月錢放了。”
元春被這樣一打岔,回過神來,隻是溫柔地笑道:“好,快收好吧。”
抱琴喜孜孜地将錢仔細收在一隻小箱子裡鎖好。
元春忽然問道:“今日是哪一日了?”
抱琴收好箱子,笑道:“才說今兒放月錢,姑娘怎麼又問這個。宮裡每個月都是初七放月錢呢,今兒可不就是初七。”
元春又問:“初七……是二月初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