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貫是不喜歡出嫁婦人經手自己貼身的東西。
唉,一樣的東西、一樣地費人工,難道這女孩兒家與婦人之間真就有那樣大的分别麼?
黛玉輕輕歎一口氣,安撫襲人道:“以二哥哥的聰慧,若是發奮讀書,多早晚想也不遲的。這會子是他不想讀,姐姐便是天天給他說上一車話,再叫八匹馬來拉他,他的心意也是拉不回轉來的。”
襲人歎息道:“姑娘說得是呢,我瞧着他正是壞在這個‘聰慧’上。他若是個不中用的,不是個讀書的種子,那我們也竟少操這一份心,便随他愛怎樣便怎樣去了。隻是伺候他吃飯、穿衣,那又有什麼難為的?可偏生他又最是個聰明的,卻不用心,白白将這一副聰明心腸糟蹋了去,将來可不知如何是好呢。”
紫鵑将那穗子在手裡搖了搖,歪着頭笑道:“甚麼不知如何是好?憑他怎樣,總是這府裡的二爺,有府裡的一日,便有二爺的一日;有二爺的一日嘛——總也有姐姐的一日。”
襲人正為寶玉不讀書、不做八股的事煩惱,冷不防被紫鵑一打岔,臉上羞得飛紅,隻跳起來作勢抓紫鵑道:“你如今也學壞了,敢不敢讓人聽聽你嘴裡說的是什麼話!”
紫鵑忙躲到黛玉身後,黛玉笑着攔住襲人,三人壓着聲音笑作一團。
紫鵑笑得大喘着氣,按着胸口道:“有那亂嚼舌頭害姐姐們受埋怨的,姐姐不去發落她,隻在我這裡厲害,這是什麼道理?”
襲人一怔,旋即歎了一口氣。
黛玉心念一轉,已明白其中的關鍵。
一條穗子而已,本來不是什麼要緊東西。
可偏偏就能被一個媳婦随口說出來曆,可見外頭的人對寶玉有多麼留心。
賈母、王夫人等将寶玉捧得那樣高,這家裡其他人自然有看不慣的,那些人嫉恨寶玉總是得好東西,隻将眼睛、耳朵恨不得都長在寶玉近前,隻等挑他的理。
尋常的丫頭小子便是有那個心,怕是也沒有那個膽量,這個多嘴的媳婦隻怕跟趙姨娘和賈環之流走得甚近,也無怪襲人覺得為難。
若是其他人也罷了,賈環卻是這家裡的主子,又是三姑娘的兄弟。
襲人便是再賢惠周全、再得主子們的意,也仍隻是個丫頭。
一個丫頭如何如何能去尋主子的晦氣?
況且,以她的性子,隻會認為“家和萬事興”,是斷斷不肯多事出頭的。
如此更加要将此事咽下去了。
黛玉想明此節,便溫言勸道:“旁人的嘴哪是容易管束的,便是捉到了這一個來發落,保不齊便還有下一個,心壞的人多,一時哪裡又能發落得盡了。說到底,二舅母還是心太善了,不願意壓制她們,二哥哥又不大設防,這才縱得她們這樣。姐姐且放寬心,這事急也無益,等二哥哥将來大了、懂得些分辨,自然也便好了。”
襲人聽了這話,心裡果然輕松了幾分。
她将黛玉的手握住,歎道:“但願就如姑娘所說,我們可就阿彌陀佛了。嗳,我心裡總是想,論理姑娘比我們二爺還小一歲,行事卻這樣老練。我們二爺要是能有姑娘一半曉得事理,我們這些人也不必天天提心吊膽的了。”
紫鵑聽襲人贊黛玉,心下高興,簡直比她自己得了誇贊還高興百倍。
她一面笑,一面又歡歡喜喜地拉着襲人說些閑話。
她們幾個人原本都是在賈母處服侍的,後來又陸陸續續被賈母指給幾個孩子們。
做下人丫頭的本來沒有什麼自主權,跟哪個主子、做什麼事,不過是聽吩咐。
可丫頭們私底下彼此難免也會有些比較。
人人都羨慕襲人和晴雯,覺得她們跟着寶玉,隻要不出大錯兒,将來都是有好前途的。
跟太太的金钏兒姐妹、彩雲等等也不錯,一向很有體面、又得尊重。
說來說去,衆丫頭皆為紫鵑惋惜。
林姑娘雖然好,卻不是這家裡的人。
況且她又是女孩兒,将來便是不回南邊去,也總是要出閣的,到時紫鵑又是怎樣?
若是一起跟了去,便也做了無根的浮萍了;若是不跟了去,前半生的服侍又盡付了流水。
實在是難為。
紫鵑卻不這樣想。
有這四年的情誼在,她早打定了主意——
林姑娘上哪去,自己就跟到哪裡去。
将來?将來的事情總是還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