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隻是不忍掃黛玉的興緻,便也都答應下來。
那幾個丫頭自覺黛玉隻是家常悶得慌、要拿她們尋些樂子,隻不過是個新鮮的玩法罷了,所以皆未當真。
家裡的幾位姑娘極小的時候也曾玩“過家家”作戲,拿樹葉、香草當菜飯互相讓來讓去的。
想來人之天真不以貧富而異,迎春姊妹與村中貧童玩過家家的區别,可能就在于村童用的是土碗、泥盆,而迎春姊妹卻用的是銀碗、玉碟罷了。
雖然身份迥異,但她們從遊戲中收獲的樂趣卻沒有太大差異。
丫頭們想,自己這些人好端端的學什麼認字,學來有什麼用?
自己等人不過且由着些姑娘的性子,彼此略敷衍些時日,等姑娘玩得膩了,自然便丢開手,到時各人仍舊做各人的事去罷了。
誰知黛玉竟十分不容易膩,這一個“教書先生”的遊戲玩了許久也不見煩厭。
為不耽誤日常的活計,大家隻在每日下午集中起來學上半個時辰。
因為紫鵑從前是賈母的丫頭,受過的調教又與别個不同,已略識得幾個字在心裡,所以除了秦雪之外,在衆丫鬟裡又以她的基礎最好,常常還能幫手擔當個助教的角色。
秦雪也已提前給黛玉打好預防針,這本就是“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思想甚嚣塵上的時代,針黹理家等實用才幹以及三從四德、溫婉賢惠的女德修養才更受世人的推崇。
所以,即便二人已經着手去教丫頭們識字、讀書,也千萬不能抱着不合實際的期待。
秦雪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最終化用了波伏瓦的話告訴她——
幸福是沒有準确定義的,所以沒有辦法去衡量他人的幸福,當然也更沒有辦法确認強加于他人的改變相較于他人原本的處境就是更幸福的。
再通俗一點說就是,丫頭們的無知不一定就是不幸福,學了文化之後也不一定就能更快樂。
秦雪擔心黛玉的熱情會被現實的無情所挫傷,卻總是忘記黛玉正是這個世界中原生、原裝的人。
還有誰比她更加明白這個世界的規範模闆呢?
所以相較于秦雪,黛玉在這件事情上反而表現得更加成熟。
她聽完秦雪分享的這幾句話,幾乎不費一點力氣就完全理解了,但又對波伏瓦好奇起來。
波伏瓦?
秦雪一兩句話實在解釋不清楚,隻好說這是後世一個西域國家的女思想家。她的思想很深刻,但不懂中原話,不論讀寫都是使用叽裡咕噜的外國話的,所以不太容易講,得有時間再慢慢整理翻譯給黛玉聽。
這才暫時搪塞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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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日日教丫頭們認字讀寫,倒也是個打發時間的絕好方式,日子過得更充實,時間便也似乎過得更加快了。
這一日,黛玉與秦雪兩個去梨香院找寶钗談笑半日,再回到賈母院時,黛玉想起後院角上偏僻處有一棵極大的海棠,那棵樹開花之後是極美的。
先前去看時,那樹上不過還是些極緊小的花苞,這幾日天氣回暖,也不知是否開花了。
這會子總是無事,兩人便信步向後院走去。
兩人行至海棠樹下細看時,那些花苞雖然仍是尚未開放,卻果然已比前幾日更加飽滿。
一樹的蓓蕾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像白日繁星,又似滿樹玉燈,由此時的樣子已能想見它們盛放之時的燦爛景象。
秦雪仰頭看了看,問道:“你原來是喜歡海棠的麼?”
黛玉笑道:“從前是我淺薄了,我總以為除蘭、蓮、芙蓉等,其餘百花皆失于肥豔濃香,品格不高。其實這不過是我‘先入為主’,将它們倒看得輕了。如今想來,花便是花,一樣的都是使盡渾身氣力才得一回盛放,實在是可敬,又何來高低雅俗之分呢?如今我見衆花,隻覺憐其含苞、敬其怒放、緬其頹敗、冀其重開,再無那等分别之心了。尤其這棵海棠,秾纖得衷,粉碧合宜,真真是極美的,我心裡實在愛它。”
秦雪滿眼欣賞地聽黛玉說完,笑道:“高見、高見,論理這花雖然沒開,可咱們既然來賞它,也應當念念詩,這才符合你們文化人的氣質。可惜我實在想不到什麼——哦,有一句,‘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現在花還沒開,倒确實是‘紅瘦’,瘦得都沒有了。”
黛玉微笑道:“還說‘想不到什麼’?能想到這一句,已是難得。”
她半低了頭,稍微思索一下,笑道:“詠海棠的詩,倒也有許多。唐代的薛能有一句‘晴來使府低臨檻,雨後人家散出牆’,能教人如臨其境;何希堯的‘著雨胭脂點點消,半開時節最妖娆’,與咱們這兒的‘半開時節’倒是極應景兒的;最絕的當數東坡‘東風袅袅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之句,千古傳頌,真不知何處想來;還有楊萬裡的‘細雨初憐濕翠裳,新晴特地試紅妝’,真是我見猶憐,這些都是難得的好句。”